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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恰恰这样认为。”客人应道。
“这话令人欣慰,”将军和悦地说,“克丽丝蒂娜的父亲也这样认为,他是真懂音乐的人。因为他是仅有的一位—有一次,而且是仅有的一次—跟我谈过一切的人,谈论音乐,谈论你和克丽丝蒂娜。当时他已经很老了;我们谈话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当时我刚从战场上归来。克丽丝蒂娜也已经去世十年了。那时候,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走了,我的父母,你和克丽丝蒂娜。只剩下两位老人还活着,乳娘妮妮和克丽丝蒂娜的父亲,老人们怀着某种特别的冷漠和力量,抱着令人费解的目的活着……就跟我们现在一样。所有的人都死了,我也已经不再年轻,年近半百,我是那么孤独,就像是我家森林空地上的那棵老树,周围的树木被战争爆发第一天的暴风雨夷为平地,只在林中猎屋前孤孤单单地留下一棵。二十多年来,新树林的嫩芽已将它环绕,但那棵树属于往日的时光,一场从天而降的‘风灾’狂怒施虐,推倒了周围与它息息相关的所有一切。那棵树,你看,它还活着,幸存至今,带着一股巨大的、无法解释的力量。它的目的是什么?……没什么。只是想活下来。看起来,所有活着的生命,除了尽可能活得更久和焕发青春之外,没有其他目的。总之,我那个时候从战场回来,跟克丽丝蒂娜的父亲进行了交谈。谈到我们三个的事,他都知道些什么?他全都知道。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是唯一一个我值得向其倾诉的人。我们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坐在老家具和旧乐器中间,书架上,柜橱里,到处堆着乐谱,音符里记录着无声的音乐,这是印刷的嘶鸣和呼啸,整个世界的音乐文学,潜伏在他的房间里,那里到处散发着陈旧的气味,像是在这间屋内所度过的生命的气味,已丧失掉所有人的特征……他听我讲完,只说了一句:‘你想怎么样?你活了下来。’他这话的语气像做出判决。或者说,像是一种指控。他用几近失明的目光望着前方,望着昏暗,他已经非常衰老,八十多岁了。那时候我才明白,一个活下来的人,没有权利提出指控。一个人经历了什么并活了下来,本身就已经打赢了官司,没有权利和理由进行指控;想来,他更强大、更狡黠、更专横。就像我们两个。”他简短直白地说。
两人对视,彼此端详。
“后来,克丽丝蒂娜的父亲也去世了,”将军说,“只有乳娘还健在,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这座庄园和这片森林。我也从战争中幸存下来。”他知足地说,“我没想找死,无论在哪儿我都不急于往前冲:事实就是这样,我没有必要说别的掩饰。我觉得我还有事情要做。”他沉思了片刻,“许多人在我周围丧生,我见到五花八门的各种死亡,有的时候,我都惊愕于毁灭的可能性和多样性;因为死亡也像生命一样具有想象力。据统计,有一千万人在战争中丧生。世界在燃烧,燃着那么大的火,冒着那么浓的烟,以至于有时候让人以为,所有个体的怀疑、个体的烦恼和愤怒都能在硝烟中化为灰烬……可是并没有化为灰烬。即使身处人类最巨大的苦难中我也知道,我还有一些私事要做,因此,我既不胆小,也不勇敢,从课本上的词义讲,我不;即使在冲锋陷阵时,我也很平静,因为我知道,我不会遇到真正的倒霉事。终于有一天我从战场上回家,这一天我已经期待了很久。时光荏苒,世界再次焚烧起来;我知道,这是同样的战火,只是再次爆发而已……在我的心灵里揣着同样的谜团,两次战争和时间的所有沉积物都不能埋掉这个谜团。世界又在焚烧,数以百万计的人遭受涂炭,在这疯狂的世界里,你还是找到了一条路。你,从对岸,再次回到这里,为了跟我了结四十一年前我们未能了结之事。人的天性就是这样强大:不能作为另一个人活着,要对他所认为的‘生活的真正问题’予以回答或得到答案。所以你回到这里,所以我等你回来。也许,这个世界的末日到了。”他轻声说着,并用一只手在自己周围画了个圈。“也许,这个世界上的光就要熄灭,就像今晚窗外山林上空的漆黑夜幕,好似发生了某种天灾,已经不再是战争,要比战争更可怕;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人们在心里也觉察到什么,现在心急火燎,迫不及待,要立即了结必须要了结的事,要立即说出必须要说的话。有许多迹象说明这个。也许……”他冷静地说,“也许,我们熟悉了的、我们与生俱来的生活方式,这幢房子,这顿晚餐,是的,还有我们今晚谈论的关于我们生命困惑的这些话,所有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在人们的心里有太多的焦虑,太多的愤怒,还有报复。让我们看看自己的内心,都能找到些什么?愤怒,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悠远暗淡,但却余烬难熄。为什么我们对世界和人们抱着别样的期待?我们两人虽然智慧,但已衰老,已经处在生命的尽头,我们也想报复……报复,报复谁呢?相互报复,或在记忆中报复那些已经不在世的人。愚蠢的愤怒,还是潜伏在我们心底。这个世界充满了无知、贪婪、愤怒和暴力,年轻人的手指被其他民族的年轻人用刺刀削尖,陌生者用皮带鞭挞彼此的脊背,过去的规定和协议全部作废,只有愤怒存在并且燃烧,烧到天际……是的,报复。我从战场上回来了,本来在那里我有死的机会,但我没死,因为我等待报复。怎么报复?”这时他问,“哪种报复?……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你不理解这种报复的欲望。在两位行将入土的老人之间,还有什么报复的可能?……所有的人都死掉了;报复还有什么意义?……你的眼神在这样问我。让我回答你吧,这就是我的回答:是的,那也要报复。无论在和平时期还是战争年代,在过去了的四十一年里,正是这个让我活了下来,我就因为这个才没有自杀,也没杀别人,谢天谢地,我从来没杀过任何人。现在,正像我期待的那样,报复的机会到了。我说的报复就是:你来找我了,穿越战火中的世界,渡过矿藏丰富的海洋,你来到这里,来到事发现场,为了回答我的提问,为让我们两个人都了解真相。这就是报复。现在轮到你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