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前言(第3/7页)
似乎扯远了,背离了我最初的计划和写作意图,好在已经清楚地说明哈勒尔对我来说意义之重大,然而,我最初的打算则是随着我跟他交情的加深,而逐步揭示他的形象的。
既然我已经说了这么多,那么现在还是省下时间来说一点关于他那令人困惑的“陌生感”吧,给大家具体说说我逐渐猜到并开始明白这种“陌生感”的过程,以及它是如何产生又意味着什么的。如果我能够尽量不将我个人的个性品格融入他的故事当中会更好一些。我实在不想写一本我自己的忏悔录来记述一个故事或者写一部心理学散文,而仅仅想作为一个目击者将一些东西记录下来,使其拼凑成一个独特的个体,而正是这个人把《荒原狼》的手稿留给了我们。
打从我第一眼看到他,也就是当他像鹳鸟一样伸长脖子赞赏屋子里的气味时,我当即就对他充满好奇感,我自己也因为这种感觉而吃了一惊;而我出于自然反应就讨厌他。我对他很是怀疑(包括我姑妈,她可不像我是个文化人,但她也一样对他抱有疑虑)——我怀疑这个人病得不轻,在精神方面有病,或者是性格和个性方面的毛病,所以我以一个健康人的角度本能地提防着他。最终,同情代替了防范,这种同情的产生是由于我可怜他长久以来饱受深深的孤独之苦,而且目睹了他在精神上的死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越来越好奇,并发现这些苦难不是出于天生的缺陷,而是由于他那过人的天赋和能力无从施展,因此无法得到某种宁静与和谐。我眼中的哈勒尔天生具有忍受苦难的能力,通过尼采语录,他创造出一种辽阔无际的令人畏惧的痛苦承受力。同时我发现,他这种悲观主义情绪的根源不是由于他蔑视世界上的一切,而是由于他的自我轻蔑;无论如何他残忍地将整个体系和所有的人淹没在他的话语中,而这种残酷的语言他也从来不吝于用在自己身上。自己总是首当其冲,成为他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攻击对象,而他自己也是他最痛恨和轻视的人。
话说到这里,我不禁要从心理学的角度观察这个人。尽管我对荒原狼过去的生活知之甚少,我仍然有充分的理由猜测他的父母是虔诚而严厉的老师,恪守教义,将打破个人意愿作为教育、抚养子女的基础信条。但是,如果真的如我猜想,那么一切摧毁人格和打破意愿的尝试都将以失败告终。他强大而又坚忍,骄傲而且英勇。他们没能让他摧毁自己的人格,却成功地教会他讨厌自己。他孑然一身,天真而又崇高,倾其一生将幻想、思考作为全部财富。每当他遇到尖锐的批评、生自己的气或痛恨自己时,他都会放松要求,鉴于此,他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和殉道者。至于其他人以及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他从来没有停止对这一切的爱,仅仅只是爱,爱他们所有,绝不会伤害他们,对周围邻里的爱简直跟他对自己的恨一样深,因此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人对周围的爱和对自己的恨的最好例证,而他的自我厌恶跟真正的利己主义同出一辙,从长远来说,正是这种自我厌恶感滋长了同样残酷的孤僻与绝望。
尽管如此,是将我对他的想法搁在一边而回到现实问题上来的时候了。我最初对哈勒尔的了解,一半是通过我的侦察活动,一半是通过姑妈的评述,于是开始关心起他的生活方式来。不久你就会发现,他基本都泡在自己的书堆里,和自己的思想度日,追求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他总是在床上躺到很晚,经常到了中午也不起床,还穿着睡衣在卧室和起居室之间来回穿行。仅仅过了几天的时间,这间宽敞舒适带有两扇窗户的起居室,相比之前别的房客住在这里时已然面目全非,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就越发不同了。很多图片和画挂在墙上,用钉子钉住——有时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经常更换。墙上还挂着一幅南方风景画、德国小乡镇的几张照片,显然是哈勒尔的家乡,它们中间是一些色彩明快清淡的水彩画,后来我发现这些画都是出自他的手笔。靠近它们的是一些照片,都是同一个可爱的年轻女人——或者不如说女孩更确切。墙上挂了很久的那张泰国佛像被摘下,取而代之的先是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夜》的照片,然后是圣雄甘地的肖像。不仅他的大书箱被书本占得满满的,而且书放得到处都是,桌子上、漂亮的旧衣柜上、沙发上、椅子上还有地板上。书里夹着他的笔记,那些小纸条也经常更换着。书的数量不断增加,除了他亲自从图书馆抱回的一堆书之外,他还经常收到邮寄来的成捆的书。从这个房间就不难看出住在里面的人是一个饱读诗书颇有学识的人,房间里弥漫的烟草味道以及遍地的烟屁股和烟灰就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些书并不全是学术书籍,大部分是各个时代诗人的诗歌佳作。他经常窝在沙发上,有好长一段时间沙发上都放着一本《从麦麦特到萨克森,索菲亚的旅程》——这是一本十八世纪后期的作品。歌德作品完整版、一本让·保罗的书已经呈现出磨损的迹象,还有诺瓦利斯、莱辛、雅克比和莱西屯伯格的书页差不多也都出现了这种状况。几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上密密麻麻地用铅笔做了笔记。夹在一堆书本和纸张中间的大桌子上的,有一大瓶花。还有一个颜料盒,通常上面铺满灰尘,静静地躺在烟灰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酒瓶中间。有一个用稻草包裹的瓶子里通常盛着意大利红酒,那是他从附近小商店里弄来的,也经常会有一瓶勃艮第或者马拉加葡萄酒,据我所见,还有一个矮墩墩的瓶子里装着一点樱桃白兰地,瓶子几乎空了,后来里面的酒蒸发消失,瓶子被放到房间角落任其攒灰积尘。我不会装模作样地为我这种侦察行为的合法性辩护,我会公开地评说所有迹象表明他过着那种知识分子求知若渴的生活,但是他总是邋遢且无序,这也让我想起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对他产生的厌烦与不信任。我不仅是一个中产阶级,过着井井有条的生活,热爱工作且严格守时,我还烟酒不沾。哈勒尔房间里的酒瓶简直比他在艺术品位方面的混乱还要让我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