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到葬礼举行之前,玛丽琳都从未想到,她竟然要这样和女儿道别。她曾经想象过类似电影中的那种临终场景:白发苍苍的她老态龙钟,别无遗憾地躺在绸缎床单上,做好了告别人世的准备;莉迪亚长成了自信稳重的成熟女人,握着母亲的手,作为医生的她,已经见惯了人类生死不息的伟大循环。虽然玛丽琳不愿承认,但是,她临死时希望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莉迪亚——不是内斯或者汉娜,甚至不是詹姆斯,莉迪亚一直是她最先想到并且时刻惦念的孩子。而现在,她想看莉迪亚最后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了——詹姆斯坚持要求在葬礼上盖着棺材,这令玛丽琳十分不解。过去的三天里,她反复向詹姆斯念叨同一个问题,有时候怒不可遏,有时候痛哭流涕——为什么不能最后看女儿一眼?詹姆斯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说明真相。他去认领莉迪亚的尸体时,发现只剩下半张脸,虽然湖水是凉的,但没有起到保存作用,另外半张脸不知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他只能无视妻子的抗议,强迫自己盯着后视镜,把汽车倒进小街。

从他们的家走到墓地只需要十五分钟,但他们还是开了车。车子拐到环湖的大路上时,玛丽琳突然向左边偏过头,仿佛发现了丈夫的外套上有什么东西似的。她不想看到那个码头,那艘重新泊好的小船,还有那片绵延远去的湖水。虽然詹姆斯紧闭着车窗,但是,通过岸边摇晃的树叶,还有湖面的波纹,仍然能够感受到湖上吹来的微风。它会永远在那里,在那个湖中;他们每次出门,都会看到它。后座上的内斯和汉娜同时在想,每次经过湖边的时候,母亲会不会一辈子都偏着头不去看它。湖面反射着阳光,如同锡制的房顶,晃得内斯的眼睛开始流泪。阳光灿烂得过分,天也蓝得过分,他满意地看到一朵云从太阳面前飘过,湖水立刻从银色变成了灰色。

他们把车停到墓地的停车场。当地的“花园式”墓地颇令米德伍德人自豪——他们把墓地和植物园融合在一起,修建了蜿蜒的小道,在各种植物前面竖起写有名字和介绍的小黄铜牌。内斯记得,初中上自然课的时候,他们来这里写生和野外考察。老师宣布,收集的叶子种类最多的人,可以额外获得十个学分。那天,这里也有一个葬礼,牧师宣读悼词的时候,汤米·里德蹑手蹑脚地穿过一排排折叠椅,来到仪式现场中央的那棵檫树下,从一条低垂的树枝上摘了一片树叶。雷克斯福德老师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摘到这片叶子的,所以,他表扬了汤米,因为他是全班唯一找到檫树叶的人。在回家的巴士上,全班都在偷笑,欢呼汤米的成功。而现在,当他们鱼贯走向远处那排折叠椅的时候,内斯很想回到过去揍汤米·里德一顿。

为了悼念莉迪亚,当天学校停课一天,莉迪亚的很多同学都来了。见此情景,詹姆斯和玛丽琳意识到,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到这些女孩了。卡伦·阿德勒的头发长长了,帕姆·桑德斯摘掉了牙套,詹姆斯和玛丽琳差点没有认出她们来。想起那张名单上被自己划掉的名字,詹姆斯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看,赶紧转到一边。折叠椅上逐渐坐满了内斯的同学,有高三的,还有高一的,有些人他觉得很面熟,但并不真正认识。连鱼贯而入的邻居们都像是陌生人。他的父母从不出门交际,也不在家请客,没办过晚餐派对,没有桥牌牌友、猎友或者午餐会上认识的哥们。和莉迪亚一样,他们没有真正的朋友。汉娜和内斯看到,大学里的几个教授也来了,他们是詹姆斯的助教,但折叠椅上坐着的大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他们为什么会来?内斯想。等到仪式开始,他们都伸长了脖子,望向檫树下摆放的棺材时,他得出了答案:他们是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吸引而来的。过去的一个星期,自从警察抽干了湖水,米德伍德《观察报》的头条就一直是关于莉迪亚的。《东方女孩溺死在“池塘”里》。

牧师长得像福特总统,眉毛平直,牙齿洁白,轮廓鲜明,结实可靠。李家人平时不上教堂做礼拜,但殡仪馆仍然推荐了牧师主持葬礼,詹姆斯没有多问就同意了。现在,他正襟危坐,肩胛骨靠着椅背,想要聚精会神地听悼词。牧师诵读了《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章,但经过了改编,并不是原句:“我必不至缺乏”改成了“我拥有一切所需”;“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变成“纵然我走过黑暗的幽谷”。听着像偷工减料,缺少尊重,使用这种悼词,好比用胶合板的棺材埋葬他的女儿。不过,他转念一想:“在这样一个小地方,你还能期待什么呢?”玛丽琳坐在詹姆斯右边,棺材上的百合花的味道飘来,像一团温暖湿润的雾气钻进她的鼻孔,让她差点呕吐。平生第一次,她庆幸自己继承了母亲的习惯——随身携带手绢,这样她就能用手绢捂住鼻子,当作过滤器,等取下来的时候,它肯定会变成脏兮兮的粉红色,如同老旧的红砖。汉娜坐在旁边玩手指,她很想把手偷偷放到母亲的膝盖上,但是不敢。她也不敢看棺材,只好提醒自己,莉迪亚不在里面,做个深呼吸,在里面的只是她的身体——可是,既然这样,莉迪亚到底去了哪里?每个人都很安静,她想,天上盘旋的鸟儿肯定把他们当成了一群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