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6/7页)

莉迪亚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发出沙哑的声音,然而,她自己和她母亲都没有注意到她声音的异常。“我告诉过你,”她愤怒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等到明天,玛丽琳就会忘记这一刻:莉迪亚的叫喊,她嘶哑的声调。它将永远消失在她对莉迪亚的记忆中,因为,对逝去的心爱之人的记忆,会自动变得平顺和简单,它会把各种复杂纠结的成分当成丑陋的鳞片一样甩掉。现在,玛丽琳已经把女儿的反常归因为傍晚的疲倦。

“没有多少复习时间了,”莉迪亚拉开前门时,玛丽琳说,“你知道,已经是五月了。”

后来,当他们回想最后那个夜晚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不记得了——悲伤占据了所有回忆的位置。那天晚上,内斯兴奋得满脸通红,一直在餐桌上喋喋不休,然而,他们——包括他——都忘记了他这次不寻常的健谈,更想不起他说了些什么。他们不记得夕阳的余晖洒满桌布,犹如融化的黄油。玛丽琳说:“丁香花开了。”他们不记得詹姆斯听见内斯提到查理餐厅时的微笑,因为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和玛丽琳经常去那里吃午餐。不记得汉娜问:“波士顿的星星和我们这里的一样吗?”内斯回答:“是的,当然一样。”一切记忆到了第二天早晨都会消失。以后的很多年,他们不停地剖析着那个晚上,冥思苦想自己忽略了哪些应该注意的细节,哪些被遗忘的小动作可能改变一切。他们剥皮拆骨,条分缕析,想知道事情是如何发展成这个样子的,却永远无法确定原因。

至于莉迪亚,整个晚上,她都在问自己同一个问题。她没注意到父亲对往事的怀念和她哥哥容光焕发的脸。从晚餐开始到结束,到她对家人说完晚安,那个问题一直在她心里翻腾:为什么会错得如此彻底?电唱机在灯光下浅吟低唱,她陷入倒序的回忆之中:下午她冲下车时杰克的表情,挑衅、脆弱、恐慌。她遇到了杰克。她的物理考试不及格。她选修了生物课。她参加科学展览。母亲给她买书,送她真正的听诊器。事情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呢?

闹钟从1:59跳到2:00,发出低低的“咔哒”声,从这个声音开始,她的思绪逐渐明朗。电唱机早就停了,外面的黑暗使寂静更加深沉,犹如图书馆般沉闷。她终于知道所有错误是从哪里开始的了,也知道了自己不得不去的地方。

小码头的木质表面很光滑,与她的记忆吻合。莉迪亚在码头顶端坐下,像很久以前那样,脚垂在水面上,身旁的小船轻柔地拍打着水面。她从来不敢离水太近。今天晚上,在黑暗中,她却觉得无所畏惧——她惊奇而平静地发现了这一点。

杰克是对的。她一直活在恐惧之中,她不知道除了恐惧还能做什么——她害怕有一天母亲会再次消失,她父亲会因此崩溃,全家再次瓦解。从那年夏天母亲离家出走开始,他们家就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全家人仿佛身处一座悬崖之上,摇摇欲坠。此前,她根本不会意识到幸福是多么的脆弱,不知道只要你不小心,就能轻而易举地推倒幸福,让它粉身碎骨。此后,她母亲的所有心愿都变成她的承诺。只要她能留下。她一直是如此的恐惧。

所以,每当母亲说“你想不想”的时候,她会说“是的”。她知道父母一直渴望什么——不用他们说出来就知道,而她,希望他们开心。她遵守了诺言。她母亲留了下来。读读这本书。是的。你想要这个。你喜欢这个。是的。一次,在大学博物馆,内斯抱怨不能去参观天文展览的时候,她看到一块天然琥珀,一只苍蝇困在了里面。“那是四百万年前的东西。”玛丽琳轻声说着,从身后搂住女儿。莉迪亚就盯着琥珀看,直到内斯最后把她们两人分别拉开为止。现在,她想起那只曾经优美地降落在一摊树脂里的苍蝇,也许它误以为那是蜂蜜,也许它从未见过树脂。当它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时,已经太晚了。它挣扎扑腾,然后沉陷,最后淹死。

从那个夏天开始,她就非常恐惧——害怕失去她的母亲和她的父亲。不久,她最大的恐惧出现了:失去内斯。他是唯一理解他们家那种奇怪而脆弱的平衡的人。他完全清楚发生过什么。他总是托着她,不让她沉下去。

很久以前的那天,就是坐在这个码头上的这个位置时,她已经开始感觉到,继承父母的梦想是多么艰难,如此被爱是多么令人窒息。发觉内斯把手放在她肩上的那一刻,她几乎是心怀感激地落到了水里,让自己沉下去。当她的头完全没入水下,水就像手掌掴着她的脸。她想尖叫,但冰冷的感觉涌进她的喉咙,让她窒息。她伸展脚趾寻找陆地,根本没有陆地。她的手中空无一物,只有潮湿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