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记事本
过完了主显节前夜,装饰已经被撤下,圣诞节(就像所有狂热事物一样,很容易过时)已经好像护照照片上的帽子一样陈旧了:密涅瓦夫人还没买一本新记事本,仍就在旧本的底页上潦草地做着凌乱的笔记。
像往常一样,她本打算在离开伦敦启程去斯塔灵思之前买一本;但又一次没来得及。她知道这件事不能匆忙了事。记事本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小物件之一,这些小物件像是谦卑的密友,伴着一个人慢慢地从年末走向另一个年末。他们显然微不足道,却又因为极度亲密而意义重大。一块海绵、一把梳子、一个牙刷、一个眼镜盒、一支自来水笔——这些都是需要仔细挑选的东西;最后,他们会变成一个人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以至于几乎无法把他们当做无生命的个体来看待;没错,他们没有知觉——但是指甲和头发也没有。虽然他们中的有些会因为不被喜爱而被丢弃,但对于其它一些来说,唯一的归宿就是用坏;没有任何有记录的案例表明有任何人,无论多富有,会意志如此坚定地把一块几乎全新的海绵扔到火里。即使它的形状很不方便,质地很讨人厌,轻轻挤压时轮廓还好像一张呆呆的脸,人们还是会温顺地忍受着。直到最后,谢天谢地,它不能用了;又或者幸运地把它落在了一家旅店。
而记事本,一旦用了,是个更严重的问题。把它扔掉,不可能;丢了它,是个大麻烦;废弃不用,用新的,就必须花力气把已经做的记录誊写过来。当然,除非有人准备把新记事本的前面空着,而这可能会让他的传记作者认为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遭受了麻风病的攻击。或者更糟糕。
因此,直到一月密涅瓦夫人打算离开斯塔灵思去看牙医时,她才来到文具店,并有足够的时间慎重地处理这件事。她在标着“记事本”的货架前停下,准备好好享受挑选的乐趣。
她首先拿起一本猩红色摩洛哥皮革封皮的。相当漂亮;不过打开看看就发现它属于那类不合常情的事物——两星期一页。她总觉得不可能把时间按照十四天来划分,这既不符合上帝的安排,也不符合人的安排。日期是最重要的单位,根据失去和重获意识这一惊异现象来划分。(敢于去睡觉,人们要付出多大的勇气和信任啊!)但是一天一页也不好——记事太多,写日记又太少。她所希望的是一个星期一页:一个恰好可管理的时间块儿,有开始,有中间,有结束,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为世界七大奇迹、基督教七英雄、七宗罪、彩虹七色的每一项各留出一个空间。(星期一肯定是黄色,星期四是沉闷的靛蓝色,星期五罗兰紫色。至于其他的,她没太大感觉。)
一星期一页的,只剩下三本。这么晚还剩着,真是件糟糕的事。一本是深红色人造革封皮的,一本是棕色小牛皮的,还有一本是绿色蜥蜴皮的。她立刻就否决了人造革那一本。由于圣诞节后的经济紧张,她曾经买了一本便宜的记事本,它困扰了她十二个月;她记上去的每件事都看起来脏脏的。而另一方面,绿色蜥蜴皮的那本标价七磅六便士,价格又太高了。她最后决定买棕色小牛皮的,三磅九便士:光滑流畅、赏心悦目、小巧可爱,将诚实坚定地陪伴她走完这一年。它会很耐用;她知道她不太可能不喜欢它。她付款,把它装进包里,离开商店,踏上了十一路公交车。她要赶二十分钟后返回斯塔灵思的火车。
半路走到皮米里科路时,她突然按了按钮,跳下公车。
“忘了点东西。”她带着歉意的微笑对售票员说。视线内看不到其它公车,所以她只得以最快的速度走回斯洛安广场。或许此刻那本绿色蜥蜴皮的记事本正要被其他人买走——某个只想匆忙买一本却根本不适合的人;一个富有、认真的女人用它来记录各种委员会议,或是一个商人,打开它时根本都不会瞟一眼装订,只草草记下“吃饭,乔治。”而她自己,只能把她所有心爱的活动禁锢在棕色的小牛皮里,带着痛苦的遗憾想着它。
但它还在。她又拿出三磅九便士,高兴地带着它离开了。毕竟,这差价只比出租车的费用高一点。(不过她还必须再坐出租车去查林十字路口)
在火车上,她拿出闪亮的绿色小本,把记忆中今年以来并不多的简单约会装进本子。“2月27日见克莱姆。”“和维恩去扎鱼。”“和巴克兰一家吃午饭。”“周日约了布里奇特。”直白简明,但是那些第一天们,像所有的其它日子一样,都被情感、想法和发现塞得满满的。今后也会一直如此直到这本记事本用完——构建起一副她一整年的框架图。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这副框架并不能传达她精神世界的任何图景。但她,在上面扫一眼这之后的十二个月,便能填补上许多,虽然并非全部的细节;出车站的路上,克莱姆如何告诉她格罗彻斯特郡的新工作;她和维恩如何发现了鹭鸟;巴克兰一家如何送给他们自制的腌腿和腌桃;还有布里奇讲述的关于她表姐和一个扫烟囱的耳聋工人之间三便士硬币的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