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一天

写信时,密涅瓦夫人无意间抬起了头,透过客厅的后窗,她看见一样之前从未留意的东西:树上的最后一片树叶正被风吹落。前一秒它还在那儿,挂在最高的树枝上,在风雨中疯狂摇摆。下一秒它便在屋顶上飘转,小小一片,凄凄凉凉,破破烂烂。它的飞行路线就是书上标志章节结束的阿拉伯花饰,是宣判夏季死亡的执行令上的最后一卷。椴树又一次光秃秃地站在那里。

就是那样:也算是件好事。一开始,像大多数人一样,整个十月以及十一月的大部分日子,密涅瓦夫人享受着温暖天气的魔力。那些日子怡人舒适;九月最后两个星期造成的伤疤也因此开始愈合。但之后,随着白天一天天缩短,风越来越少,可夜晚却又并非一天比一天更凉爽,她奇怪地开始感到不安。日子如今变得像正老去的女人,她的面颊光滑,但这不是因为她拥有一颗永葆青春的心,而是因为她的收入有保障,消化系统良好,并且出于自我保护变得有些铁石心肠。那对过于明亮的眼睛中透露出的,不是青春,而是幼稚病;那张脸庞上露出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空洞。

因此,当几天前狂风到来、天气突变时,她感到无比宽慰。树叶早已在空中摇摇欲坠,现在,那美丽、粉饰的旧贵气一夜倾塌,被外来压力和自我颓败彻底瓦解。树只剩下最基本的躯干,光秃,朴素,带有一种自成一派的平凡之美。一段时日之后,很快,通过这些树干,树液会升华成一种新的贵气,它会蓬勃发展,直到自己也不再鲜亮;然后,倒下。似乎,在一个树木每年都会落叶的世界,没有其它选择。不存在真正的常青:这个词只是形容能将新旧重叠的另一种说法。

她写完信(这是一封寄给维恩的长信)时,雨几乎停了,虽然狂风依旧。她披上雨衣,艰难地走上广场,来到邮筒前。报摊外,压在铁丝网下的晚报招牌在风中扇动,就像被网困住着的鹅群。其中一张招牌的下半部分被风吹起,折到了上面,遮住了所有的内容,只露出“犹太人”这个词。密涅瓦夫人顿时感到一阵畏惧,随后又很快因此懊悔。无论恐惧持续多久,人都不能拒绝去想它。逃避直接痛苦已经够糟的了,逃避间接痛苦更是彻头彻尾的懦弱。隐藏直接痛苦是一种美德,然而,隐藏间接痛苦却是一种罪恶。只有切身感受它、表达它,世界上其他人才能帮忙治愈造成这种痛苦的伤痕。金钱、食物、衣服、居所——人们能提供这一切,但仍远远不够:他们无法不为悲痛献上完整且难以估量的祭品。

她沿着下一条街,朝着河边往下走。保姆南妮今天休息,她得去接孩子们放学。皇家医院门前有一排光秃紧绷的树木,树后的空中飘着乌云,医院庄严肃穆地站在那里,像一块背景幕布,适合世界最近经历的悲剧。倚着墙艰难地走过圣伦纳德阶梯时,她心想,也许这是一条线索,能解答她为什么整个夏天都感到不安。一切与十一月有关联的事物,被一浪接一浪的历史浪潮遗留在岸上的传统,全在风平浪静中慢慢恶化。这是腥风血雨的月份,是雾月[31],是黑暗的月份:它的符号是一只邪恶的蝎子,被一圈火包围,据说它会蜇到自己,被自己的毒液毒死。死亡之神萨满引领着它,万圣节的巫婆巫师引领着它。新一波潮水留下新的印记——盖伊·福克斯日[32]的焰火,孩子们带着一种原始的兴奋围在焰火旁,无意间每个人天真的双眼里都冒着两团小火,那是施虐和拜火的火焰。今年,在斯塔灵思,隔壁农家孩子们点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至于盖伊的肖像,他们用的是迪士尼动画《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里恶皇后的图片,是乔伊·伊格尔斯登在镇子上的商店里买来的。这种把两个相隔三百年的童话传说中的形象融合在一起的做法特别吸引克莱姆。他说,这说明孩子们天生就知道,恶就是恶,无论时间地点;但是维恩说,那只能说明乔伊·伊格尔斯登很有幽默感。不管怎样,那场篝火非常壮观,极度炙热鲜红。密涅瓦夫人几度尝试将那场景当做现实,她甚至意识到自己在思考,世界上是否有任何理想或信念能让她有勇气走向火刑柱。她想到有几件事能让她做此尝试;但是,看到肖像突然从腰部向前一弹,分叉的火焰如同燃烧的手指,从袖子处翻滚而出,那画上的媚眼在热量中挤压变形,她浑身发颤,卑微地承认,要是换成她自己,肯定在听到木柴发出的第一声劈啪声时就宣布收回自己原先的主张。

但是,现在没人被处以火刑。世界上的不幸之人正遭受另一种更为持久的折磨;而幸运之人只不过是被判以另一种刑罚,坐在前排看着那些不幸之人受折磨,他们是刑场上织女[33],不情愿地面对一场他们无力阻止的处决。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转过身去;因为,当记忆被深深烙上这样的画面后,他们必然无法安然入睡,除非能竭尽全力保证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但11月荒凉的海滩上,又将留下一道难以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