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摘啤酒花
布里克沃尔农场种的大多是水果和牧草:啤酒花非常少,因此汤姆·伊格尔斯登从不专门从伦敦雇佣职业采摘者。他在大家的帮助下自己采啤酒花,这些人包括他的妻子、母亲、五个孩子,以及任何愿意帮忙的邻居:通常包括密涅瓦一家。
这次密涅瓦夫人比以往更享受这个过程。以前,他们只是过来随便帮帮忙,当做是玩耍,不想干了就离开。不过今年他们知道,汤姆·伊格尔斯登确实需要靠他们帮忙,因为他少了三个最得力的助手。他的两个儿子都参了军,而他最大的女儿艾薇也离开了,她在兵工厂找了份工作。
老伊格尔斯登太太和密涅瓦夫人把采下的啤酒花放在同一个箱子里,她不同意艾薇的做法,说起这件事就生气。
“她一直都没啥脑子,不是么?在需要帮手的时候就那样跑了,害得她爸爸没人帮忙……如果俺是汤姆,一定要她好看。”
“妈,好啦,”汤姆·伊格尔斯登咧着嘴笑道,伸出他的长柄刀砍下一根藤枝。他把那粗壮扭曲的植物放在帆布箱上,在他母亲身后冲密涅瓦夫人使眼色。
“你好好顾着自己吧,妈,随艾薇去。如果她觉得她应该去,她就必须去,你说是吧?”
“俺可不觉得那有啥意义,”老太太嘟囔道,语气里充满了怀疑。“她在这儿采啤酒花要比去那些家伙那儿好多了,还要造什么子弹打到别人脑袋瓜子里去。”
汤姆·伊格尔斯登的妻子在另一个箱子边听到了这些话,抱歉地对着密涅瓦夫人看了一眼。她很擅长做面包糕点,不过更倾向于让自己显得有教养;她婆婆的粗鲁言语让她感到很不舒服,特别是在“外人”面前。
“当然,”密涅瓦夫人很有技巧地回应道,“有些人试图说明啤酒花几乎和子弹一样糟糕。我是说那些滴酒不沾的人。”
“哦——那些家伙!”老伊格尔斯登太太带着一种如皇室般的蔑视态度说道。她几乎是报复性地又剥下一手啤酒花:它们毫无声息地跌入半满的箱子里,轻盈,柔软,如幽灵一般,一打滴酒不沾之人掉落的脑袋。
这时传来了负责清理箱子的人那熟悉的声音,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走过来,把啤酒花舀入十蒲式耳[52]的袋子里。
“请准备好你们的啤酒花。”
因为被提醒他马上要过来,他们停下采摘,开始清理多余的树叶和错放进去的花梗。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工作,因为那意味着可以站在箱边把肘部以下的手臂都伸入那如羽毛般柔软的金绿色啤酒花堆里。
今年汤姆·伊格尔斯登自己在砍剪藤枝的间隙清理箱子;他的助手是维恩,他帮他把袋口拉开。他们两个一到,大家就都停下工作,纷纷猜测箱子里有多少啤酒花。
“十二篮,我猜,”老伊格尔斯登太太说。
“十五篮,”朱迪充满希望地说。但汤姆用他那只柳条编制的篮子舀出第一篮后说道:“十三篮。”事实证明确实是十三篮。
能停下休息一会儿确实很舒服,可以直直腰,舒展舒展手指。午餐过后他们就一直在工作,因为工作时有不错的同伴,工作的环境又很怡人,而且又一直能感觉到工作有不少进展,所以他们一直都在辛勤工作。这就像织东西:你无法停下,除非你又完成一排,再一排。不过这也像在平静天气里看着大海涌近,那柔软的绿色潮水缓缓朝着箱子棕色的悬崖边涨起来。
老伊格尔斯登太太从她的凳子下拿出一个瓶子,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
“妈……!”她的媳妇像进了地狱一般大叫了一声。
“外头的啤酒花需要里头的啤酒花,”老太太高兴地说道。“你说是不是,密涅瓦夫人?”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她那如野蔷薇根般的手指仍比大多数人能更快地剥去藤枝上的啤酒花,她的手指被汁水染黑,上面布满了被粗糙顽固的花茎划到的伤痕。每个人的都是,除了那些不因为骄傲而不戴手套的人。不过尽管手套可以让人的手指不被染黑不被划伤,却没什么能让人不感到瞌睡,那睡意难以抵抗,摘啤酒花的整个过程里你都会感到昏昏欲睡,不过在这漫长的一天快结束前那睡意最强。那似乎不仅仅是啤酒花发出的香气:那几乎是一种看得见的瘴气,带着点甜味,也有种令人愉悦的辛味,既安抚人心又令人激动,用一种发绿的金色光芒模糊了人的思想。
“托比在哪儿?”密涅瓦夫人突然问道。没人知道。
“吃好晚饭俺就啥也没瞧见,”伊格尔斯登太太说。“很有可能和茉莉一块儿跑到最远的那个箱子那儿去了吧。”
但他不在最远处的箱子那儿,也不在任何箱子附近。密涅瓦夫人一直有些担心那条主干道,于是她离开去找托比。走在枝繁叶茂的狭窄小道间,人总是能消失得出奇地快。有一小会儿他们的声音跟着她:长长的元音,短促的辅音,肯特郡人常有的如抛物线般声调。但是走过了几排后,她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们了。她独自一人在一座寂静整齐的丛林中心;这丛林就像是一场巨大翻花绳游戏里最复杂的图案。每次她停下脚步呼喊托比或是聆听有没有他的动静时,她都发现自己在八条绿色小径的交汇点上;每一棵植物的根部都有四根线拉向头顶上的棚架,每一根线上都有两根藤蔓绕着它朝太阳的方向生长。(为何,这难以理解的天意,要安排啤酒花永远和太阳纠缠在一起,而红花菜豆却总是逆向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