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巴尼亚圣女(第12/16页)
夏洛特和戈迪汗肯定是一起走进书店的,可是直到他们离开,我才意识到他们是一对。夏洛特身材粗壮走形,长着粉色的面孔和浅蓝色的眼睛,浓密闪亮的白发像年轻女孩那样披在肩上。尽管天气已经很暖和,她还是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天鹅绒斗篷,上面镶着稀疏的灰色毛边—像一件在舞台上或者曾经在舞台上穿的衣服,下面露出宽松的衬衫和花格的羊毛便裤,宽宽的光脚上穿着凉鞋,上面满是灰尘。她身上叮当作响,好像里面隐藏着盔甲。抬起胳膊够书的时候才知道,那声音原来是发自手镯—一大串手镯,粗的、细的,生锈的、闪亮的。有些上面镶着大块的方形宝石,褐色的或者血色的。
“想象一下这个老骗子还在四处游走。”她对我说,好像我们正在继续一场愉快散漫的谈话。
她拿的是一本阿娜伊斯·宁[8]的书。
“别理我,”她说,“我净乱说话。其实我很喜欢这个女人,我受不了的是那个男人。”
“亨利·米勒?”我顺着这个话题说道。
“没错。”她开始谈论亨利·米勒、巴黎、加利福尼亚,用一种嘲弄、积极而又亲热的方式,好像跟口中那些人至少做过邻居。最后,我很天真地问她是否的确如此。
“不,不。我只是觉得自己很了解他们。不是本人。哦—也算是本人。恩,本人。否则还能怎样去了解他们呢?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面对面地见过他们。但在他们的书里呢?他们也希望如此吧?我了解他们,知道他们想传达给我的信息,就像你认识的其他人一样。你没发现?”
她又闲逛到摆放最新推荐的平装书的桌子旁边。
“那么,这里就是新书了,”她说,“哦,天啊。”她说着睁大双眼看着金斯伯格、科尔索、费林盖蒂的照片。她开始看书,那么专注,我以为她脱口而出的下一句话肯定是几句诗。
“我从这里经过,看见了你,”她说着把书放下,我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我,“我见到你坐在里面,心想,年轻姑娘应该喜欢待在外面,待在阳光下。我猜想,你会不会想雇我在里面坐着看店,这样你就能出去了?”
“哦,虽然我很想,但是—”我说。
“我可不笨。其实我很有知识。不信你问问我谁写的奥维德[9]的《变形记》。没事儿,你不用非要笑。”
“虽然我很想,但我真的负担不起。”
“哦,好的。你很可能是对的。我不是很时髦,很可能会把事情搅乱。要是人们买了我觉得糟糕的书,我会跟他们争论起来。”她看起来也不怎么失望。她选了一本《无用的鳄梨》,说:“这本!冲这书名,我也得买这本书。”
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所针对的那个男人听到之后,从他正在看的那堆书里抬起了头。我早就知道他在那里,可是并没有把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我还以为他像那些独自在街上闲逛的男人,随意走进了书店,站在那里看一看,好像试图弄明白书店是个什么地方,或者这些书是干吗的。他不是个醉汉或乞丐,也不是其他需要担心的人—只不过是这城市里众多衣衫破旧、沉默寡言的老人之一,他们就像鸽子一样,整天在某个区域不停地飞来飞去,从来不看人们的脸色。他穿着一件长到脚踝的外套,是某种发亮的、带着涂层的猪肝色布料,带着一顶有穗的褐色天鹅绒帽子,就像是英国电影中邋遢的老学究或者牧师所戴的那种帽子。这就是他们的共同点—他们穿戴的衣物都像是从戏服箱子里拿出来的。但仔细看的话,他比她要年长几岁,长着一张发黄的长脸、烟草棕色的下垂的眼睛、杂乱而令人生厌的胡子,残留着几丝曾经的帅气和权势。一种被压制的残暴。他听到口哨就走了过来—似乎半开玩笑半严肃—然后在女人准备付账的时候站到了她身旁,像一只沉默而有自尊的狗或者驴子。
当时,不列颠哥伦比亚政府向书籍征收销售税。这本书的税金是四分。
“我不能付这个钱,”她说,“对书征税。我觉得这不合情理。我宁可坐牢。你不觉得?”
我也这么觉得,但我没法告诉她—就像我告诉其他人那样—书店本身可没法逃开这笔账。
“我听起来是不是挺吓人的?”她说,“看看政府还能对人们做些什么?就只会夸夸其谈。”
她把书装进包里,没有付那四分钱,以后买书也从来没有付过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