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二(第10/11页)
没想到事态发展得远比我想象的糟糕。
“算了。”堀木歪着嘴说道,“我虽说想要女人,可她的长相也实在太穷酸……”
他好像消受不起似的,双手环抱胸前,一边贼溜溜地盯着常子,一边苦笑。
“上酒!没钱。”我小声对常子说。
此刻,我真想喝个痛快。从一般的俗人看来,常子甚至不值得被醉汉亲吻,因为她是个难看、可怜的女人。对我来说,这真是意料之外的一声晴天霹雳。我拼命地灌酒,喝得晕头转向,我跟常子对视着,互相露出哀伤的微笑,我觉得她正如别人评价的那样,是一个长相穷酸的女人。但同时,胸中又涌起一股同为没钱的穷人的亲近感(我至今仍旧以为,虽然内容陈腐,但贫富之间的不和,是戏剧永恒的主题)。我觉得常子是那么可爱,生平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春心萌动,虽说是那么微弱,但主动而积极。我吐了。我不省人事。这还是我头一次喝酒之后醉得如此昏迷。
醒来,只见常子坐在枕边。原来,我在她位于本所的二楼小屋里睡了一觉。
“钱断情亦尽,我还以为你是说笑话呢,没曾想是真的。一直见不着你。分手好麻烦啊,我挣钱给你花,还不行吗?”
“不行。”
接着,女人也躺下睡了,黎明时分,我从女人嘴里头一次听见了“死”这个词。看来,她也对人世的营生乏味了了。我也一样,觉得自己只要再想到对人世的恐惧和厌烦、金钱、地下运动、女人和血液,就再也活不下去了。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她的提议。
不过,那时我根本还没在现实层面做好对“赴死”的心理准备,多少还潜藏着些许游戏的心情。
那天上午,我们两人一直在浅草的六区徘徊,还进咖啡馆喝了杯牛奶。
“你把钱付一下吧。”
我站在那里,从袖口里拿出小钱包,打开里面,只有三枚钢镚。我顿觉羞耻,但更觉凄惨。我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自己在游仙馆的房间,那个荒凉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校服和被子了,其他都押在当铺了。还有就是我现在身上穿的这件碎白点花纹布的和服和斗篷,我更加确信了:这才是我的现实,我活不下去了。
见我不知所措,女人也站起身来,看了我的钱包一眼。
“啊,就这么点啊。”
虽然说者无心,但听在我心却有一种渗入骨髓的痛感。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喜欢的人的声音如此痛彻。说的也是,三枚钢镚根本不算钱。这是我以前从未体味过的奇妙的屈辱,让我没脸活下去的屈辱。恐怕是因为当时的自己,还没有脱离有钱人家的少爷这一归属吧。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有了准备一死的想法,我下定决心。
那天夜里,我们跳进了镰仓的海里。女人说腰带是跟店里的朋友借的,便叠好放在岩石上。我也脱下斗篷,放在同一个地方,然而与她一起跳海自尽。
那个女人死了。只有我一人得救。
因为我是高等学校的学生,再加上父亲的关系,大概是报纸觉得这件事很有新闻价值吧,因此大肆报道,闹得满城风雨。
我被送到了海边的医院,老家那边只有一个亲戚赶了过来,替我处理了各种烦杂的琐事。最后,他告诉我,全家,尤其是父亲对我大为恼火,也许从此要跟我断绝关系,然后便回去了。我对此并没有特别在意,反倒十分怀念死去的常子,常常低声啜泣。说真的,在我之前认识的所有人里,恐怕最喜欢的只有那个长相穷酸的常子了。
公寓老板的女儿给我寄来一封连写了五十则短歌的长信,每一句开头都是“为我好好活”,真可笑。护士们总是说说笑笑地来我的病房玩,还有的突然就紧握住自己的双手。
那家医院发现我的左半边肺有毛病,我便以帮助自杀罪的罪名被逮到了警察局,真是天助我也。我在警察局受到了病人的待遇,被特别拘押在保护室。
一天深夜,保护室旁边的值班室那位彻夜不眠的值班老警察,轻轻推开了我房间的门。
“喂!”他冲我喊道。
“冷吧。来我那边,烤烤火吧。”他说。
我无精打采地跟着他去了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围着火盆烤起了火。
“很想死去的女人吧。”
“嗯。”我回答道,声音好像哭昏过去一般细。
“这就是所谓的人情啊。”他渐渐摆起了架子。
“你第一次跟女人发生关系,是什么时候?”
他像个法官似的煞有介事地问道。他欺负我是个孩子,便在百无聊赖的秋夜,把自己当成是审讯的刑警,大胆地企图引诱我道出猥琐的往事。我其实早就看透他的心思了,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对老警察的“非正式审问”,我本没有一一作答的必要,但我为了给冷清的秋夜助兴,居然顺势把他当成了审讯的警察领导,还深信不疑地认为,刑罚的轻重与这位老人息息相关。我表面上尽情展露着所谓的诚意,为了满足他那好色的好奇心,便添油加醋地“陈述”起来,直到他满意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