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二(第6/11页)
堀木生来就是个喜欢新鲜玩意儿(除此之外,我至今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的爱慕虚荣之人。一天,他领我去参加了一个好像叫共产主义读书会(应该叫RS,但我记不清了)的秘密研究会。也许,对堀木这个人来说,共产主义秘密集会不过是他热衷的“漫游东京”的项目之一吧。我被介绍给了所谓的“同志”,还被迫买了一本小册子,并从坐在上座的一位丑陋青年那里,领到了一份马克思经济学的讲义。但我好像对一切了如指掌。人心之中,有某种莫名奇妙的、可怕的东西,我对此坚信不疑。欲望二字,不足以概括,虚荣一词,难以道尽。色欲放在一起,好像也无法准确描述。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觉得在人世的底层,不光是经济基础,还有种怪谈之类的东西。对这种怪谈害怕万分的我,像水往低处流那样自然而然地肯定了所谓的唯物论,但不能因此从对人的恐惧中解放出来,朝着绿叶睁开双眼,感受希望的喜悦。但我一次都没缺席过RS(可能叫这个,但也许我记错了)。看着“同志”们个个一本正经的样子,表情僵硬地埋头研究一加一等于二这种初等算数似的理论,我觉得滑稽不已,便使出自己的逗乐本事,想尽力缓和一下集会的气氛。也许是我的努力有了回报,研究会原本让人窒息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我也成了那个集会缺一不可的人物。那些单纯的人恐怕只把我当成是跟他们一样单纯而乐天的、喜欢逗乐的“同志”罢了,但这也无妨,因为这样我就是彻彻底底地骗过了所有人。我根本不是什么同志。但我每次都按时参加,定期向大家献上我引人开心的服务。
因为我喜欢这么做。我想让他们喜欢我。但这并非是靠马克思连接在一起的亲近感使然。
我私底下享受着这种非法的状态,甚至觉得身心愉悦。世上的合法之物,反而让人害怕(而且能预感到某种不知深浅的强烈的东西),其机关复杂难解,在那没有窗户、寒冷彻骨的房间里,我可是一刻也坐不住。我宁愿纵身跳入户外那非法的海洋,畅游其间一直到死。我觉得这样反倒轻松。
有个词叫“苟活于世之人”,是用来指那些这个世界凄惨的失败者或背德者的。但我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苟活于世之人”,每每碰到被人戳着脸说成“苟活于世”的人,总会生出温柔的心肠。我的这副“温柔的心肠”,有时甚至连我都陶醉其间。
还有个词,叫“罪犯意识”。在这个世上,我一生都被此种意识折磨、深受其苦,但我仍视其为我的糟糠之妻一般的好伴侣。我们两人总是孤独而寂寞地嬉戏,这恐怕也是我活着的姿态之一。对了,俗话说“大腿的伤疤,心中有鬼”。这种难言之隐从我还在襁褓之中就自然而然地长在了我的一条大腿上,长久以来不见愈合,且有恶化的趋势,眼看着就要发展到骨髓里了。虽然我每夜经历的痛苦犹如千变万化的地狱(这么说确实奇怪),但那伤疤反倒比血肉更与自己亲近。伤疤的疼痛在我看来就像是伤疤活生生的感情,抑或是爱情的低语。对我这样一个男人来说,那个地下运动组织的氛围着实让人安心,待着舒服。我觉得不是运动本来的目的,而是运动的氛围和感觉与自己不谋而合。
再说堀木,他自打把我介绍到那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参加过集会活动。他光会冷嘲热讽,说些拙劣的冠冕之词,什么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的同时,也需要观察消费云云。恐怕,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也千人千面吧。既有像堀木那样,在虚荣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也有像我那样,仅仅是被其非法的氛围所吸引而参与其中的人。要是我和堀木的真实想法被马克思主义的真正信奉者一眼识破,定会被劈头盖脸地冠上“卑鄙的背叛者”的称号,刻不容缓地驱逐出境吧。但我和堀木并没有遭受除名的处分。尤其是我,与在合法的绅士的世界相比,我在那个非法的世界更加如鱼得水,反倒能“健康”地我行我素。他们把我当成是前途光明的“同志”,总是神秘兮兮地托我办各种各样的事情,好笑得常让我忍不住喷笑出来。我从未拒绝过他们的请求,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别看我办事说话生硬不圆滑,可被狗(这是同志对警察的称呼)盯上接受审问的时候,一次也没搞砸过。总之,他们布置给我的所谓“危险的”工作(地下运动的那帮人,总是小题大做,碰到什么事都很紧张,还学着侦探小说里的样子提高警惕。他们每次交代我的工作,其实都是些让人大跌眼镜的琐事,但他们总是尽力让这份工作显得危险重重),我都能正确无误地完成。当时,我的心情十分平静,好像自己是个党员,就算被逮住,一辈子在监狱度过都在所不惜。我害怕人世中的“真实生活”,我甚至觉得,与其在夜夜难眠的地狱中呻吟,不如干脆在牢狱中终了一生更为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