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二(第8/11页)

“不好意思,能到电车大道的药房帮我买些卡耳莫亲[2]来吗?我太累了,满脸发烫,怎么也睡不着。真是不好意思。钱呢……”

“没关系,不用提钱。”说着,她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来。

吩咐差事,绝不会让女人沮丧,她们反倒喜欢被男人委以重任。我深谙这一点。

另一个是女子高等师范的文科生,跟我是所谓的“同志”。我跟她因为地下组织的工作,几乎每天都得碰面。开完碰头会,这个女人总会跟在我屁股后,不停地给我买东西。

“你就权当我是你亲姐姐。”

我被她这句装腔作势的话吓得浑身哆嗦,可还是说道:“我心里早就这么想了。”同时送上饱含忧愁的微笑。

反正,惹恼了她可就完了,必须小心伺候着。因此,我把自己终于献给了这位丑陋而讨厌的女人,让她给我买各式各样的东西(那些东西着实品位低俗,我大多一转手就送给烧鸡店的大叔了),满脸堆笑地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一个夏日的夜晚,见她死活跟着我,我便在街上的黑暗角落里吻了她,本来是想让她快点离开,没想到她竟然发疯一般地兴奋,招呼了一辆小轿车,把我拉到他们为了搞地下运动秘密租借的一幢大楼的办公室里,在那个狭小的西式房间里把我折磨到第二天早上。我私下苦笑着称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姐。

不管是公寓老板的女儿,还是这位同志,我都跟她们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因此慢慢地生出不安,拼命地讨她们两人的欢心。这与我对待以往的各色女人一样,终究是不可避免的。最终,我被她们的金钱束缚了自由。

那时,银座的一家酒馆的女服务员给过我莫大的帮助,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但我总怕辜负了人家的恩情,常常感到不安和莫名的恐惧,害怕得动弹不得。那时,我已经敢不在堀木的带领下独自乘电车、独自去歌舞伎座了。我还常穿着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去酒馆,装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心里还是怀疑并恐惧人类的自信和暴力,极度烦恼。表面上,我倒是学会跟别人一本正经地寒暄两句了——不,不对,要是没有假装败北的苦涩微笑的陪伴,我还是不会说话——总之,我反正会说两句了,哪怕是口齿不清的自言自语。恐怕还要感谢到处给地下组织办事的经历让我学会了这种“伎俩”吧?我待在哪里都觉得紧张,但总觉得一旦能混进酒馆,挤在无数的醉客和男女服务员中间,自己那被人追赶的心情就会趋于平静。我拿了十块钱,一个人走进银座的酒馆,一边笑着交给女侍,一边说:“我只有十块钱,你看着办吧。”

“不用担心。”

好像有点关西口音。奇怪的是,这淡淡的一句话,马上让我震颤不已的内心沉静下来。并不是因为我无须担心钱够不够,而是不用担心我在她的旁边。

我喝了酒。大概是我不畏惧她的关系吧,我反而没有逗她一笑的心情,将自己天生沉默不语的忧郁本性在她面前袒露无余。我摇了摇头。

“光喝酒?那我也喝点。”

秋日,一个寒风瑟瑟的夜晚,我照着常子(我的记忆淡薄了,也许不叫这个名字。毕竟,我连跟我一起殉情的那个女人的名字都忘了)吩咐的那样,在银座后面的一个小寿司摊,一边吃着一点都不好吃的寿司,一边等着她(我就算忘了她的名字,也会清晰地记得当时吃的寿司的味道。摊主是个光头大叔,脸长得跟青蛇一般,他一边摇头,一边故弄玄虚地捏着寿司,好像很熟练似的。至今,我都能在眼前鲜明地浮现出这幅场景。后来,我常在电车上遇到这种长相的人,觉得面熟,马上就会想起那个寿司大叔,苦笑一番。现在,她的名字和长相都逐渐离我远去,唯有寿司大叔的面容印刻在我的脑海中,我甚至能记忆犹新地随手为他作一幅画。看来,那个小摊的寿司实在是太难吃了,才让我体味了难以忘怀的寒冷与苦痛。本来,即便被别人带去据说能吃到美味寿司的店里,我也从不觉得有什么好吃。太大了,他们根本捏不出拇指大小的寿司,我一向这么认为)。

她租住在本所一位木匠家的二楼。就在那间二楼的小屋里,我丝毫没有隐藏自己平日的忧郁心境,好像牙疼似的一边用一只手捂着脸颊,一边喝茶。没想到,她居然喜欢我这副模样。那个女子给人一种完全孤立的感觉,仿佛她周身吹着凛冽的秋风,唯有落叶狂舞不止。

我们睡在一起,她告诉我她比我大两岁,老家在广岛,还说自己有丈夫,在广岛给人铺地板。去年春天,他们一起离开故乡,逃到东京,但丈夫不好好在东京找正经工作,最终因欺诈罪被判入狱。“刚开始,我还每天都去监狱给他送些东西,但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再也不去了。”她娓娓道来。不知为何,我历来对女人的生活经历丝毫不感兴趣,也许跟女人不高明的叙述方式有关,抑或是她们不知内容的重点所在。反正,我一直当做耳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