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二(第9/11页)
“好寂寞啊。”
比起女人千言万语的身世谈,我反倒期待她们的低声不平引起我的共鸣。然而,我从未听这世上的女人嘴里说过这句话,我觉得奇怪而不可思议。然而,那个女人虽然没在口头上说“寂寞”,她身体的轮廓外围却仿佛包裹着一圈一寸厚的气流,那是一种浓烈的无言的寂寞。我靠近她的身体,顿时觉得自己也被那股气流所包围,自己那与生俱来的扎人的阴郁气流与之完美融合,我就像“落在水底的岩石上的枯叶”一般,从恐惧和不安中脱离出来。
这与在那些白痴一样的妓女怀里安心睡觉时的感觉大相径庭(不管怎么说,那些娼妇太闹腾了)。与那位欺诈罪犯人的妻子共度的良宵,对自己来说,是幸福(在我的所有手记中,这是我唯一一次毫不踌躇地肯定地使用这么一个狂妄的字眼,我想今后再也不会用了)的完全解放的一晚。
不过,仅仅一夜罢了。清晨,当我睁开眼来,跃身而起,便重又扮回了那个伪装而成的轻薄的插科打诨之人。胆小鬼甚至害怕幸福,棉花都会让我受伤,幸福会将我深深刺伤。我心焦起来,想在被伤害之前就这样早早与她分手算了,于是又放起了滑稽的烟雾弹。
“钱断情亦尽,其实,这句话的解释正好相反,意思根本不是没钱了就会被女人甩掉。男的如果没了钱,就会变得意气消沉,从此一蹶不振,连笑都没力气笑一下。整个人不知不觉间变得乖僻起来,就这么破罐子破摔,最终自己提出跟女人分手。就跟疯子似的,要狠狠地甩开女人。真是可怜啊,可金泽大辞林就是这么说的。我倒是多少也能理解这种人的心情。”
我记得我确实说过这种傻话,引得常子忍俊不禁。我担心自己再坐下去没什么好处,便脸也不洗地早早离开了。没想到,自己当时一句随随便便的豪言——钱断情亦尽,竟在后来带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牵连。
从那以后,我一个月都没见到那天夜里的恩人。分手之后,虽然日子慢慢逝去,我内心的喜悦渐渐淡薄,她对我施与的一时之恩竟让我隐隐觉得害怕起来,自己好像被强烈地束缚住了。当时,我在那个酒馆的账全由常子负担,我越发介意起了这件事。我觉得常子终究和公寓老板的女儿,以及那位女子高等师范的学生一样,只会对自己威逼利诱。尽管我与常子离得很远,可还是畏惧她。我觉得要是再碰上跟自己一起睡过觉的女人,一定会突然被对方骂得恼羞成怒,便懒得想着再见面了。就这样,我渐渐疏远了银座。但是,做事嫌麻烦的天性,并非是自己的狡猾之处。我至今还捉摸不透女人这种生物,在睡觉之后和早晨起来之后两者之间,她们觉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能果断地将两个世界分割开来,就像完全忘却了一般。真是不可思议。
十一月末的一天,我和堀木在神田的小摊上喝着便宜的小酒。离开小摊,那位恶友还嚷着再去什么地方接着喝。我们已经没有钱了,可他就是赖着要喝。那时,我大概是借着酒劲壮起了胆子,对他说道:
“好吧,既然你这么要求,那我就带你去梦幻的天国吧。千万别吓着,那里可是酒池肉林……”
“酒馆吗?”
“对。”
“走吧。”
说着,我们两人乘上市营电车。
“我今天晚上对女人特别饥渴,我可以亲亲女侍吗?”堀木欣喜若狂地说。
我不大喜欢堀木喝醉后的丑态。他也知道我的想法,便再三叮嘱我:“听好了,我可要亲嘴。你看好了,我要亲坐在我旁边的女侍。记住。”
“应该没事吧。”
“谢谢。我想死女人了。”
我们在银座四丁目下了车,来到了号称酒池肉林的那间酒馆。身无分文的我指望着常子能照应,便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跟堀木面对面地坐到了一个空着的包厢。常子和另外一名女侍小跑着过来,陌生女侍坐到了自己身旁,而常子一屁股坐到了堀木的旁边。我大吃一惊,因为常子马上就会被别人强行亲吻。
我并不是觉得可惜。本来,我的占有欲就不强,就算暗地里觉得稍稍可惜,也不敢勇敢地主张自己的所有权,更没有与人争执的气力。后来,我甚至一言不发地眼看着自己姘居的女人被他人侵犯。
我尽可能不想被揪扯进亲朋好友间的纠纷。我害怕被卷入那个漩涡。常子与自己不过是一夜露水的关系。常子不属于自己。我不可能会狂妄自大地涌起怜惜的欲望。但是,我还是呆住了。
看着自己眼前被堀木猛烈的亲吻狂轰乱炸的常子,想到她的身世,我觉得可怜。我想,常子受了堀木的玷污,肯定会跟自己断了一切关系吧。不过,我并没有挽留常子的积极热情。常子的不幸让我一瞬惊醒了,我想我们就这么完了。我立刻像清水那样果断地死了心,来回看着堀木和常子的脸,诡异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