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7页)

“医生!医生!”我叫着。

没有回答。我想,也许他没有听见,于是再喊,我觉得那台机器使人感到刺痛的脉冲又开始了,觉得自己在向下沉没,我挣扎着,然后又升上来,这时我听见脑后有几个人在谈话。静电干扰的声音,轻微地、单调地、嗡嗡地响着。音乐的旋律,一种星期天的曲调,从远处飘过来。我闭上眼睛,尽量少呼吸,用这个办法来抑制疼痛。话声单调、低沉而且和谐。我听到的音乐是无线电播的,还是留声机放的?还是一架藏在什么地方的管式风琴的拟人声响?如果是这样,那么那是什么样的风琴,而且又在哪里呢?我感到暖和起来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幅图画:青葱的树篱,上面点缀着炫目的红艳艳的野玫瑰,树篱呈柔和的曲线无限地向前伸展开去,向清澈、湛蓝的空间伸展开去。一幅幅夏日浓荫覆盖的草地的景色,在眼前缓缓地移过;我好像看见一队穿着制服的军乐队彬彬有礼地排列在一起,每个乐师的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我听见好像是从远处飘过来的喇叭吹奏《圣城》的悦耳的曲调,配上一组加了弱音器的喇叭的合声;而高过它的,是模拟一只模仿鸟的伴奏。我感到头晕目眩。空气似乎由于许多白色的小虫子而变得浑浊不堪,这些小虫子充塞我的视野,密密麻麻地上下飞舞,以致那黑皮肤的号手把它们吸进金煌煌的喇叭管里去,然后又把它们排出来,一大群活的白虫子随着调子的变化而在呆滞的空气上面浮动。

我的记忆恢复了。单调、沉闷的说话声仍然从我的上方传来,这使我感到厌恶。他们为什么不走开?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哦,医生,我昏昏沉沉地想着,你曾经在早饭前在一条小河里蹚过水吗?你可曾嚼过甘蔗?你可知道,医生,在同样的一个秋天的日子里,我第一次看到一群猎狗追赶着一队身穿囚衣、戴着镣铐的黑人,祖母和我坐在一起,眨着眼睛唱道:

“万能的上帝创造了猴子

万能的上帝创造了鲸鱼

万能的上帝又创造了鳄鱼

鳄鱼的尾巴长满了肉疙瘩……”

或者说你,护士,你知不知道,当你穿上粉红色蝉翼纱制的衣服,戴着宽边的花式帽,在成行的海角茉莉之间蹓跶,对你的情人喁喁私语,说得慢吞吞、甜腻腻的,我们这些黑男孩子正好舒适地隐藏在灌木丛中,我们大声呼喊,声音响得你连听都不敢听:

“你可曾见过玛格丽特小姐烧水?

嗨,茶炊嘶嘶作响喷出一股奇妙的蒸汽,

蒸汽升高十七又四分之一英里,

嗨,你只看得见蒸汽而看不见茶炊……”

但是此刻音乐变成了隐隐约约的女性的痛苦的呜咽。我睁开眼睛,只见玻璃和金属在我上面浮动着。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孩子?”一个人说。

一双眼睛透过像可口可乐瓶底那么厚的镜片向下凝视着我,眼睛凸出,炯炯发光,脉络显露,就像保存在酒精里的一只年代久远的生物标本一样。

“我挤得慌,”我愤怒地说。

“哦,这是治疗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但是我要宽敞一点,”我坚持着。“我被束缚住了。”

“别担心,孩子。等一会你会习惯的。你的肚子和头部怎么样?”

“肚子?”

“是的,还有你的头部呢?”

“我不知道,”我说,心里明白除了在头部周围和一触即痛的身体表面上的压力以外,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可是我的各种感觉似乎突然集中起来了。

“我没有什么感觉,”我惊恐地喊道。

“啊哈!你们看!我的小小的新发明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他突然喊起来。

“我不知道,”另一个声音说,“我认为还是做外科手术好。特别是这个病例,这样的,唔……背景,我不敢那么肯定,我不相信单纯的祈祷的效力。”

“胡说八道,从现在起,对我的小小的机器祈祷吧。我要发布这个疗法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在更先进的条件还在讨论中的情况下,假设适用于,唔……早期病例的各种解决办法——那就是各种疗法——是,唔……是有同等效力的,如果这样,那就是错误的。假如这是一个有哈佛背景的新英格兰人,那么情况又会怎样呢?”

“现在你是谈论政治问题了,”第一个人开玩笑地说。

“哦,不,但这确实是个问题。”

听着谈话声逐渐模糊起来,终于成为窃窃耳语,我心里愈来愈不安了。他们所谈的那些简单不过的话,和在我的头脑中出现的许多概念一样,指的似乎是别的什么事情。我不太清楚,他们在谈论我还是在谈论别人。有些话听上去好像是讨论历史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