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6/8页)
“回来,宝贝儿,”她说。
“不行,我们去吸点新鲜空气吧,”我说。
为了躲开那红光油亮的指甲,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她起来朝门口走去。我们步履蹒跚,在门口两人还在摇摇晃晃,她的嘴唇擦了擦我的嘴唇。她偎依着我,一刹那间,我也把她搂紧,同时心中感到无比伤感。这时她打起嗝来,我则回头木然地端详着这间屋子。玻璃杯中的琥珀色酒液在灯光下闪烁。
“宝贝儿,”她说,“生活可以变得这样不同——”
“可是永远是老样子,”我说。
她说:“宝贝儿。”
电扇呜呜响着。在一个角落里,我的公文包蒙上了点点灰尘,仿佛是当年那晚上格斗的记录。我感到她的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我的身上,于是轻轻把她推开,让她在门框上靠定,然后急匆匆地走过去拿起公文包,仿佛刚才突然想起的儿时祈祷一般;我把公文包在腿上蹭了蹭,灰尘蹭掉后就把它往腋下一夹;公文包出乎意料地重。有件东西在里面丁当一响。
她还在瞅着我,我一搀她的胳膊,她的眼睛就又发亮了。
“西比尔,你怎么样?”我说。
“别走了,宝贝儿,”她说。“让乔治去处理吧。今天晚上没演说。”“来吧,”我紧攥她的胳膊,不顾她在叹着气就把她拽走,她用感到不满足的渴望的脸向着我。
我们顺顺当当地走到街上。由于酒力,头还是昏得厉害,当我眺望空空荡荡的夜色时,不禁要流下泪来……城北出了什么事?我何必为那批官僚主义者,那批瞎子担忧呢?我是看不见的啊。我向寂静的街上望去,同时又感觉到她在我身旁跌跌撞撞地走着,口里还哼着小曲,曲调既新鲜活泼又无忧无虑。西比尔,我的过早而又过迟的情人……啊!我的咽喉在抽搐。街上的热浪紧贴在我们的身上,我四下寻找出租汽车,可是一辆也没有驶过。她还在我身旁哼哼唧唧,身上的香气在夜空中像是幻觉一般。我们走过一个街口,还是没有出租汽车。她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东磕西碰地橐橐响着,我让她停下步子。
“可怜的宝贝儿,”她说,“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像触了电似的转过头去。“什么?”
“无名的野人,漂亮的公牛。”她的嘴上露出了隐隐约约的笑容。
我瞧着她,只听得她的高跟鞋橐橐地在人行道上掠过。
“西比尔,”我好像不是在叫她,而是在自言自语,“这事什么时候能了结?”我心中一动:得走了。
“啊啊……”她笑了,“在床上。别起来,宝贝儿,西比尔会替你铺好被子的。”
我摇摇头。星星,高高的悬在那儿,在旋转。我随即闭上眼睛,星星变成火红的光点在我眼皮后滑行;当我感到稍稍定了神以后,我抓住她的胳膊。
“喂,西比尔,在这儿等一分钟,我到第五大道去找一辆车来。就在这儿站着,亲爱的,别走开。”
我们踉跄地走到一座看起来很古老的建筑物跟前,所有的窗户全是黑洞洞的。正面,许多巨大的希腊式圆雕饰被一圈圈光照耀着,底下是黑沉沉的石雕迷宫图像。我让她倚在一根饰有石雕怪物的门柱上。她披头散发地靠在那儿,注视着站在街灯下的我,一面笑着。她的脸庞不住地摆向一边,同时拼命用力闭起右眼。
“好,宝贝儿,好,”她说。
“我马上回来,”我边说边后退着。
“宝贝儿,”她叫了起来,“我的宝贝儿。”
我在想,听听这种真情实意、这种对大狗熊五体投地的声音吧,我越走越远了。她叫我宝宝、乖乖还是心肝……?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反正是别人看不见的嘛……
我在深夜里万籁俱寂的街道上行走,希望在走到五马路前就能看到一辆出租汽车。前面五马路那儿灯火通明,有几辆车箭一般地穿过十字路口张开的大嘴,头上和远处的树木——巨大、阴暗、高耸。我琢磨着: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晚还叫我——又是谁叫的呢?
我脚步踉跄地匆匆走去。
“宝贝儿,”她在我背后叫道,“宝宝宝贝儿!”
我头也不回地摇了摇手。再也不干了,决不,决不。我向前走去。
第五大道上有一辆出租汽车驶过,我想喊停,只听得人声忽起,又兴高采烈地飘忽而过。我向通亮的马路上望去,冷不防一阵刹车的尖叫声,转身一看,一辆车停了下来,一只雪白的手臂伸出车窗向我打招呼。车倒驶过来,滚到近旁停下时还窜了一下。我笑了,是西比尔。我跌跌撞撞走到车门口。她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我微笑,脑袋仍然向一边摆,波浪形的头发披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