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2
阳光照醒了她。她看了看手表。五点钟。晚上有人给她盖了被子。她掀开被子,把脚放在地上坐着,眼睛盯住她修长的腿,惊愕地意识到这双腿二十六岁了。她的平跟休闲鞋整齐地摆放在十二个小时前她脱下来的地方。一只短袜落在鞋旁,而另一只在她脚上。她脱掉那只袜子,轻轻走到梳妆台边,瞥见镜中的自己。
她哀怨地看着自己的映像。你一向都是这副伯吉斯先生所说的“鬼样”,她对镜子说。天哪,我已经十五年没醒来时这副模样了。今天是星期一,从星期六回到家算起,我还剩十一天假期,我在歇斯底里的焦虑中醒来。她嘲笑自己:哟,这是史上最长的假期——比漫长更长,而且一无所获。
她拿了一包烟和三根厨房点火的火柴,把火柴塞在玻璃包装纸的后面,悄悄步入走廊。她打开木门,然后是纱门。
换作平日,她会赤脚站在濡湿的草地上,谛听知更鸟的晨祷;她会沉思,这寂静、素朴的美,随着日出新生,再慢慢逝去,世界上却有一半的人都未曾为它举目,这美便没有了意义。她会走在高耸入东边灿烂天空的黄环纹松树下,她的知觉会折服于这早晨的喜悦。
这一切在等着迎接她,可她既不看也不听。在昨日的事重上心头前,她平静了两分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扼杀新一天早晨第一支烟的乐趣。琼· 露易丝仔细地把烟吹入凝滞的空气中。
她审慎地思及昨天,然后退缩回来。此刻我不敢去想,必须等淡去得够远以后。好诡异,她心想,这肯定类似于身体的疼痛。人们说,你的身体有自我防御机制,当你无法忍受时,你会昏迷,失去知觉。主赐予你的从不会超出你的承受力——
这是梅科姆镇的一句古话,是镇上柔弱的妇人在灵床前守灵时所用的,以期给丧亲之人带去深切的安慰。好吧,她会感到安慰。她会以客气的超然之姿袖手旁观地度过这两个星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也不指责怪罪。她会尽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得符合期望。
她伸出手臂搭在膝盖上,把头埋入怀中。上帝啊,我真希望撞见你们俩在小酒馆舞厅和两个低俗的女人在一起——草坪要修了。
琼· 露易丝朝车库走去,拉起卷帘门。她推出那台汽油发动机,旋开燃料盖,检查油箱。她重新盖好盖子,拨开一根细小的横杆,把一只脚踩在割草机上,另一只脚稳稳地扎在草地上,然后猛地拉了一下启动绳。那机器突突了两下,熄了火。
见他妈的鬼,被我淹缸了。
她把割草机推到太阳底下,然后返回车库,拿了把笨重的树篱修剪刀。她走到车道入口处的下水道旁,剪去两端洞口长得过于茁壮的草。有什么东西在她脚旁移动,她窝拢左手,扑住一只蟋蟀。她徐徐把右手移至那家伙的身下,将它抄起。那只蟋蟀在她掌中疯狂地乱撞,她又将它放下了。“你出来得太晚了,”她说,“回家找你妈妈去吧。”
一辆卡车驶上土丘,停在她面前。一个黑人男孩跳下车子的踏脚板,递给她三夸脱牛奶。她把牛奶提到前门台阶上,在回头往下水道走去的途中,她又拉了一下割草机启动绳。这次机器发动了。
她满意地瞅着身后割过的整齐的草带。青草修剪得清爽利落,散发着溪岸的芬芳。她心想,倘若华兹华斯先生拥有一台割草机的话,英语文学课程将截然不同。
有什么东西闯入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头。亚历山德拉正站在前门口,打着“立刻过来”的手势。我想她一定穿上了紧身褡,我很好奇,她晚上睡觉时到底会不会翻身。
从亚历山德拉站着等她侄女的模样看,几乎没有翻过身的痕迹:她浓密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如往常;她没有化妆,不过她化不化妆都一样。不知道她一生中是否真正对什么有过感觉。假如弗朗西斯出现的话,也许会刺痛她,可我好奇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触动过她。
“琼· 露易丝!”亚历山德拉压低嗓音厉声说,“那东西会把镇上这整片区域的人都吵醒!你已经把你父亲吵醒了,他昨晚没合两下眼。赶紧停手!”
琼· 露易丝用脚踢关了发动机,骤然的寂静打破了她与他们之间的休战。
“你应该知道,最好别光着脚操作那东西。芬克· 休厄尔就是这样被切去了三个脚趾;就在去年秋天,阿迪克斯在后院碾死了一条三英尺长的蛇。老实讲,有时你的行为会让人觉得你‘无法无地’!”
琼· 露易丝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笑起来。亚历山德拉偶尔会在用词上张冠李戴,她经常犯这样的错误,最有名的一次是她议论莫比尔一户犹太人家最小的成员年满十三岁时饕餮无度:亚历山德拉称,阿龙· 斯坦是她生平见过的最贪婪的小孩,他在他的“忘年礼”吃了十四穗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