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开始是这样的。我感觉到痒,好像身上爬了一只小虫子。接着,两眼之间的地方开始刺痛。随后,鼻子也不安分起来,痒得我直想打喷嚏。再后来,风灌进耳朵。一时间,我听到许多声音:昆虫窸窸窣窣地爬动,卡车像成群的某种动物隆隆驶过。接着,有人大喊:“快点!都别磨蹭!快!快!快!”那声音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睁开一只眼睛。周围有耀眼的光,从遍布窟窿的屋顶直射下来。光与影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张大网笼罩着我。这时,我发现自己正蜷缩成一团,像墙角里忽然被灯光照到的小老鼠,一动不动。雨水和汗水的气息直扑鼻孔,衬衫湿漉漉的,紧贴在身上,仿佛陡然间新长出了一层皮肤。
我想动一动,可浑身上下疼得厉害,感觉就像有上万只火蚁在啃噬我的身体。如果使劲拍打能让这疼痛消失,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干起来,可我甚至连一根手指都移动不了。我像死了一样,只剩下大脑还活着。
周围,杂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我以为爸爸带着药回来了——能够让我浑身不疼也不痒的药。我翻了个身。脚步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响亮,直到压过我的呼吸和心跳声。“嗵,嗵,嗵……”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随后,门缝下面出现了一团黑影。
“咣,咣,咣。”有人敲门。可我无力答应,更无力去开门。后来,敲门的人发火了,开始一脚一脚地踹门。天啊,整栋小屋都在跟着发抖。屋顶摇摇欲坠,碎渣子稀里哗啦地散落下来,原来的窟窿变得更大,但更多的光线透了进来。林子里到处都有破裂之声。
突然,“砰,砰——”震耳欲聋的两声枪声响起,门上的螺丝飞了出来,掉进我双脚旁边的一个桶里。清脆的声音在墙上弹来弹去,穿过光和影钩织的网,直到变成一只无形的手把门推开。光明!炫目的光明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入。刹那间,我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斑斓的紫色光点。
慢慢地,我看到了一双黄色的眼睛,一截矮小黝黑的身躯,一个大肚子和两条细腿。这家伙的胳膊、腿儿可真瘦,短裤穿在他身上就像女人的裙子,衬衣干脆像女人的连衣裙,从肩膀上一垂而下。与身体相比,他的脑袋简直大得离谱,连脖子都有点不堪重负,所以他的头不是歪到左边,就是歪到右边。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但他看见我并不像我看见他一样感到意外。不过,他脸色阴沉得格外吓人,鼻孔一张一翕,像狗一样嗅着空气。我们对视了仅仅一秒钟,这家伙便大步走向我。“嘭!”他不由分说地打了我一拳。
一拳之后,他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一拳接着一拳,像大砍刀的刀背砸在我身上。我疼得想大叫,可胸膛里的空气仿佛全被他打了出去,无论怎样都发不出声音,况且他紧接着就扇了我一个大嘴巴。我尝到了血的滋味,肚子里更是翻腾得厉害,我想我马上就要吐了。
大地似乎都在颤动,腐烂的水果从架子上震落下来,周围的一切好似转眼就将变成粉末落在我们身上。他抓住我的腿便往外拖,简直要把我的整条腿生生拽掉。我无力反抗,就这样被他从小屋里拖了出去,拖进光亮,拖进泥淖。
来到光亮中,我终于又可以呼吸了,只是胸口好像缩成了一团,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吸进一点点空气。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冒金星,泪如泉涌。整个世界一下子来到我面前。我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从高高的绿柄桑树的树顶之上缓缓飘过。而大树之下,许多小树争先恐后地朝着有光的地方攀爬。树叶上残留的雨水,在阳光下像珠宝或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公路旁的野草有一人多高,颜色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草都要鲜绿。这使我想到了庆祝,舞蹈,欢呼,歌唱。人们快活地喊着:“卡伊!卡伊!”我以为自己终究是死了。
这个拖着我的男孩儿就是精灵,我应该感谢他把我带进精灵的国度。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张口说话,他已经把我丢进了烂泥之中。
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了几辆卡车。其中两辆横在路中间,其他全部停在路边。罩在卡车车顶的帆布破破烂烂、千疮百孔,车身油漆脱落,斑斑锈迹如血一般。于是,在我眼中,那些卡车仿佛忽然变成了受伤的动物。
卡车周围站了许吐司兵,一个个像鬼一样。他们有的穿着迷彩服,有的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但看上去其实差不多,因为全都破烂不堪,像叫花子一样。个别人穿着真正的靴子,而其他人则多半穿着拖鞋。有的士兵呈立正姿势,双腿并得笔直,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没有膝盖。有的人在对着卡车撒尿,而有的人则尿在草丛里。不过,几乎所有人手里都拿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