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
一封信躺在倪梅的桌子上。她不知道是谁写来的,因为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邮戳显示信是从哈尔滨寄出的,可是她在那儿没有熟人啊。她打开信封,信纸上方方正正的字迹看起来很熟悉。她先看信尾发信人的落款,一看见“许鹏”的名字,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周身的血液立时涌上头顶—她已经十七年没有听到他的音信了。
他在信中说,他通过一个朋友知道了倪梅在中心医院工作。找到了她的下落他太高兴了。九月底,他要到木基军分区司令部参加一个会议。“我很想见见你,”他写道,“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到你家坐坐。”他没有提到他的妻子,只告诉倪梅他现在有了三个孩子—俩闺女和一个小子。他目前是驻扎在哈尔滨郊区的一个装甲师的政委。在第二页信纸左下角的地方,他写了部队的通信地址。
倪梅把信锁进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看看屋里没人,她伸了个懒腰。后腰尾骨的地方又疼了起来,她忍不住哼了一声。
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了。她如果愿意见许鹏,必须马上给他回信。但是她不知道他为啥要见她。
门开了,年轻护士万燕走进来。“倪梅,”她说,“三房的病人要见你。”
“他咋的了?”她警觉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只是说想见护士长。”
第三病房的病人是地委组织部的部长,两个礼拜前刚做了胃穿孔手术。虽然他已经不需要特别护理,但是还要吃至少一个星期的流食。倪梅站起来一边向门口走一边套上白大褂。出门前,她停下脚整理了一下短发。
她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病人坐在床上,耸着肩膀正在看一本杂志,手指间夹着一根红蓝铅笔。“廖部长,您今天觉得怎么样?”倪梅声音爽快地问。
“不错。”他把杂志和铅笔放在床头柜上,夹在两个深红色的暖瓶之间。暖瓶前面摆着四个白色茶杯,杯子上画着黄山风景。“午觉睡得好吗?”她问,把一只手搭在床头的黄铜扶手上。
“很好,吃过午饭我睡了两个钟头。”
“吃饭怎么样?”
“胃口倒还行,就是流食有点吃腻了。”
她微笑了:“我们这儿的大米粥和鸡蛋汤的味道是不咋样。”
“也不能说不好吃,但是天天都是这两样就吃不消了。能给我变个花样吗?”
“您想吃啥呢?”
“就是想吃鱼,熬汤或者清炖都行。”
倪梅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快四点了,今天可能不行了。我一会儿去跟伙食管理员说一声。”
廖部长说了几句感谢的客气话,但是脸色不那么好看。他的肿眼泡里的目光闪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绷紧了。倪梅注意到了,但是装作没看见。廖部长刚住院的时候,医院的一位领导嘱咐过倪梅,让护士们对他的护理要格外精心,但是她当时并没怎么往心里去。这里住的高干病号太多了,哪儿能照顾得过来呀。她从第三病房直接下楼到厨房,让伙食管理员明天给廖部长炖一条鱼。她一边说着话,心里却老想着许鹏的信。她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信,想在下班前再读一遍。
她走在和平大街上,脑子里闪着许鹏的脸。街上南来北往地驶过一辆辆卡车和拖拉机,车厢里装着木材、水泥、西红柿、南瓜和放学的小学生。卡车刺耳的喇叭和拖拉机排气管发出的震响也打不断她的思绪。她在想着十几年前的往事。她和许鹏曾经是恋人,那是十七年前在她老家发生的事情。她父亲在公社采石场干活的时候受了伤,后来死于破伤风。媒人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踢破了,都是来让她母亲把倪梅便宜地嫁出去的。倪梅娘把所有的媒人都打发走了,说她闺女心上早就有人了。村里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因为他们经常看见附近部队营房里一个叫江彬的年轻司务长每个礼拜天都到她家去。他来的时候胳膊下都挟着一个小包,那里面装的肯定是他从部队伙房里捎出来的好东西。街坊四邻那些落满尘土的窗户后面,几十双眼睛都盯着这个小个子男人,好像他是个黄昏才下界的灶王爷。
村里人已经饿得不行了。松花江发了两年大水,把庄稼都淹了。已经有几十个人死于水肿,村子里经常突然传出一两声哭声,好像大白天听见鬼嚎似的。乡亲们都觉着倪梅有福气,嫁给司务长将来还愁没吃的吗?
倪梅确实已经有了心上人,但不是那个司务长。她每个星期二下午都偷偷熘到蛇口水库的大坝顶上和许鹏约会。她是公社卫生站的卫生员,只有星期二下午能跑出来两个小时。他当排长,还是高中毕业—在部队上算是知识分子了。后来,倪梅娘让她嫁给江彬,她坚决不同意,说是彼此缺乏了解。她跟娘说她爱另一个人,人家也是军官,没想到惹得母亲大怒。“啥叫爱情?你不先嫁给他咋能爱他呢?我和你爹入洞房前根本就不知道他长啥模样。”倪梅给娘看了许鹏的照片,央求她能见见他本人。姑娘的心思是想着娘看到了许鹏热情大方的做派和英俊的外表,也许会改变主意。没想到娘一口回绝。与此同时,那个矬子司务长来得更勤了,至少一个礼拜跑两趟,好像已经成了倪家的姑爷。每到了星期六的晚上,倪梅娘就开始盼着司务长上门,琢磨着他会带啥好吃的东西。有时候他腋下的小包里是两块炖猪蹄,有时候是一包香菇,有时候是一斤花生仁,再不济也是两三斤小米或高粱米。村里的大多数人家都断了炊,铁锅都上了锈,几百号乡亲因为吃了太多的槐树花,脸肿得像透亮的白灯笼。倪梅和她娘的碗里却顿顿没有空过。到了礼拜天的上午,她们家的烟筒里居然还能冒出烟来,饭菜的香味能从院子里飘出去,惹得村里的孩子们蹲在院墙外面闻了直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