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28页)

两个剧本都不是很好,歌德说。

读上您的书以后,乌尔莉克说,我非常烦恼,因为我一刻也不知道您是谁。您总是在玩最花哨的把戏。奇妙的语言,奇妙的思想,奇妙的感觉。但他是谁?这是她最终想得到的答案。她说读他的书就有这种效果,读者会产生一种烦人的、庸俗的好奇心,想认识他本人,想认识他真实的一面。读者希望他近在眼前,希望想抓他的时候可以一把将他抓住。没错,读者想触摸他。但他是谁?

说到这个,还是司各特好,贝尔塔突然插上一句。

没错,乌尔莉克说。不了解司各特你不会烦恼。

贝尔塔显然不太明白这场谈话的玄机所在,所以她说,如果今年夏天又碰上下雨,大家就又得用朗读来消磨时间。而且要读司各特。她把《黑侏儒》带来了。

母亲补充说,贝尔塔还在坚持不懈地按照歌德去年的教导练习朗读。

贝尔塔对两个姐姐说: 他叫我可爱的半大人。说我朗读的时候应该坚持先抑后扬。

今天得检查一下。

贝尔塔马上再次加强重音: 谁有理由不快乐。

对,歌德大声说,“快乐”在句尾,所以别用降调,而是要升调,要拉长,“不快乐”,三个字都要同样加重,而且要比其他任何一个词音调高。

阁下对我只有批评,乌尔莉克心平气和地说。她从不贸然打岔,但她想说就说。

是的,贝尔塔大声说,你必须表现得更有力,更生动。

我又不想变成蒂克,乌尔莉克说。

阿马莉问: 这又是什么意思?

乌尔莉克答: 不想变成朗诵艺术家的意思。

阿马莉抢回话头: 枢密顾问不是青年人的榜样,这个我们已经领教了。

歌德表示愿闻其详。

好吧,您让我们做游戏,阿马莉说,让一个人出一个题目,坐在旁边的必须按照这个题目编个故事,但是谁都可以插进一个词,这个词必须用到故事里去。乌尔莉克讲故事的时候您说了一个什么词?吊袜带,枢密顾问先生。乌尔莉克脸红了……

不对,吊袜带没有进故事,乌尔莉克大声说,因为这个词脱口而出之后,枢密顾问先生立刻又添了一个词,他说的是: 吊袜带勋章(8)。

这么说,好像他压根儿没有别的想法,阿马莉说,但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被莱韦措家几个前途似锦的女儿看成一个完全不适合做榜样的人也不太好,所以他说自己不抽烟、不下棋、不虚掷光阴。这话与其说是讲给大家听的,不如说是他自言自语。

乌尔莉克接过话头: 您说话的口气,像是在为自己度过了如此堪为榜样的一生感到遗憾。

他说,既然他最终能够来和莱韦措一家享受人间仙境,他的过去不会一无是处。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你一言我一语。

其实他一直在寻找各种机会与她的目光相遇。回到房间之后他才意识到这点。他很喜欢这几个朴素的房间,现在他站在窗边瞭望马路对面宏伟的克勒贝尔斯贝格温泉宾馆,看着对面三楼的几扇窗子,因为窗子背后有乌尔莉克,此时此刻,她也许站着,也许坐着,也许在读书,也许在思考……见过这样的目光,他怎么活?也许去年就为时已晚。去年冬天他生了一场病,他病得很厉害。他写信给她。她回了信。有些异样。但他今天才对此有了体会。她那几封信写得有些特别,他不能给任何人看。每一次给她写信,他都只向书记员约翰口述一半。每一次他都要亲自添上几句,这几句话必须言之无物,但同时也要透露一点用言之无物来掩盖的东西。他写信的对象绝对不可能是乌尔莉克一个人,必须包括她母亲。没错,这一切都可以忍受。反正夏天快到了,又能跟她一起闲聊。然后是这目光,它改变了一切。这时泽森海姆又浮现在眼前,弗丽德莉克单纯的少女气质。这双眼睛透出强烈的情感,但所有的情感都来去匆匆,似乎每一种心情在清晰表达出来之后都必须马上抛弃。弗丽德莉克的嘴对其所作所为知之甚少,让你不得不完全主动地用自己的无知和好奇去补充她的无知与好奇。然后是夏绿蒂·布夫,那个伟大的感伤女人,她把宇宙化为一声叹息,让宇宙在这叹息中毁灭。他把她在他心中唤起的情感提升为最伟大的艺术。维特的绿蒂。她后来有理由对他在小说中给她塑造的形象表示不满。维特的绿蒂,这是他,正如维特也是他一样。然后是克里斯蒂安娜,这个跟随感觉的女人,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不能做任何迁就。她善于以柔克刚。然后是玛丽安娜,她想跟克里斯蒂安娜一个样,她凭借巨大的灵魂力量洗心革面,舍弃了自我。但这只是假面舞会。只是一种文化轰动。只是一则伟大的文学史传说。然后是乌尔莉克。整整两年,有口无心的撩人语言透出少女的魅力。去年还是一个尚未被唤醒的高贵女孩,还是一个在场的意志,想事事完美,一派日出之前的风景。现在,太阳升起了,这片风景生机盎然。看看她现在的眼光。谁也抵挡不住。你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抵挡什么。你成了俘虏。成为她目光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