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3/5页)
“芭芭拉·皮尔斯总是这样,”理查德森太太说,“大惊小怪是她的特色,她就是个带着摄影师保镖的恶霸。”
“律师说,我们绝对占理。”麦卡洛太太说,“他说,一旦抛弃孩子,她就相当于把孩子的监护权给了州政府,州政府又把它给了我们,所以她的牢骚应该对州政府发,不应该冲我们来。他说,领养手续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再过一两个月,米拉贝尔就永远属于我们了,那时这个女人更没有权利要孩子了。”
他们已经尝试了这么久,她和她的丈夫,只想要个孩子。虽然婚后不久就怀了孕,但几周后琳达就开始流血,还没咨询医生,她就知道孩子保不住了。“这很常见,”医生向她保证,“百分之五十的妊娠过程会在最初几周时终止。大部分女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怀过孕。”然而接下来她又先后在怀孕三个月、四个月和五个月的时候流产,她痛苦地发现,自己腹中的小生命就像脆弱的小火苗,燃起之后,总是逃脱不了熄灭的命运。
医生劝她要有耐心,开了维生素和补铁的营养剂,终于,她又怀孕了。这一次,还不到十周她就开始流血。麦卡洛太太每天晚上都会哭着入睡,确定妻子睡着后,麦卡洛先生才敢在她旁边偷偷地抹一会儿眼泪。经过三年的尝试,她怀过五次孕,还是没能生下孩子,产科医生建议她等上半年,待身体恢复后再试。等待期结束后,他们又开始尝试,两个月后她怀孕了,一个月刚过就流了产。她从来没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仿佛只要不说出去,下一次就有可能成功。然而什么都不曾改变。到这个时候,她的老朋友埃琳娜已经生了一女一男,又怀上了老三。尽管埃琳娜经常打电话过来,也会同情地拥抱着琳达,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哭——就像两人孩提时代遇到不开心的事情那样——麦卡洛太太还是觉得不应该和朋友分享这样的消息,所以每次怀孕她都不告诉埃琳娜,当然也无法告诉她流产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又失去了一个孩子。又发生了。每次和埃琳娜一起吃饭,琳达都忍不住盯着理查德森太太圆滚滚的肚子,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变态,因为她非常想摸一摸朋友的肚皮,莱克西和崔普在饭桌周围跑来跑去的样子也让她难以忍受。理查德森太太逐渐发现,亲爱的老朋友琳达给自己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当她给琳达打电话时,经常听到答录机的声音——麦卡洛太太像唱歌一样告诉她:“请给琳达和马克留言,我们会给你打过去!”然而他们两人并不会给她回电话。
伊奇出生后的第二年,麦卡洛太太再次怀孕,那时她已经被既往的尝试折腾得疲惫不堪:定期体检,等待,与医生沟通,连做爱都开始变成一件苦差——因为要选在她最有可能怀上的日子,想起她和马克高中时在汽车后座疯狂地互相爱抚,她甚至怀疑当年那个女孩是不是自己。医生命令她卧床休息,每天在床下活动的时间不能超过四十分钟,包括上厕所,避免任何劳累。坚持了将近五个月后,某天的凌晨两点,她突然感到腹中的世界陷入了可怕的死寂,就像一只铃铛突然停止了鸣响。她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戴着麻醉面罩,医生从她子宫里取出胎儿,问:“你想看看她吗?”护士双手托起包裹白布的死胎给她看。在麦卡洛太太眼中,死去的孩子小得不可思议,玫瑰红色的皮肤也光滑闪亮得不可思议,好像粉红色的玻璃吹制的艺术品,当然,这个小东西也安静得不可思议。她机械地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张开双腿,让医生给她缝合。
她开始在出门时避开游乐场、小学和公交车站之类的地方,宁肯绕远路,也开始讨厌孕妇,甚至想要扇她们耳光,朝她们扔东西,抓住她们的肩膀咬她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那天,麦卡洛先生带她去她最喜欢的乔瓦尼餐厅。一个身材臃肿的孕妇蹒跚跟在他们身后进门,麦卡洛太太扶着门,等孕妇跟上来的时候,她猛然松手,门板几乎砸到了孕妇的脸。麦卡洛先生急忙转身拉住妻子的胳膊,那个瞬间,他眼前的这个女人仿佛变得非常陌生,她是那么的冷酷无情,与他心目中的那位充满母爱的女性判若两人。
终于,一位医生给他们下了判语:精子活力低,子宫功能差,妊娠极为困难,连试管婴儿都有可能失败。医生说,如果他们依然想要孩子,最好还是领养,于是他们决定领养。他们的名字上了各处领养机构的等候名单,出现了合适的孩子,领养中介也会打电话来通知他们,然而每次都不了了之:有时是孩子的生母改变主意;有时是生父、表亲或者祖父母突然出现,表示反对;有时则是领养中介决定将孩子交给更年轻的夫妇收养,认为他们更适合。就这样,一晃三年过去,大家似乎都想要个孩子,总是不缺少和他们抢孩子的人,简直供不应求。后来,那个一月的早晨,社工打来电话,说她从某家领养机构的名单上查到了他们的名字,现在她那里有个婴儿,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要。听到这个消息,麦卡洛夫妇就像看到了奇迹。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要?!所有的痛苦、愧疚和七个死去的胎儿的鬼魂(麦卡洛太太不会忘记其中任何一个)仿佛在瞬间得到了释放,在小米拉贝尔——她是那么的生动具体,存在感十足——面前黯然退散。现在,发现米拉贝尔也有可能被人抢走,麦卡洛太太这才意识到那些鬼魂和怨气并没有真正远去,它们始终躲在一只不起眼的盒子里,等待有人将盒盖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