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6/10页)
两小时过去了,波琳关掉幻灯机,灯光重新亮起,学生们纷纷眨眼。“下一节课,把最让你觉得骄傲的照片带来。”波琳说,然后就离开了教室。这是她在这节课上说的唯一一句话。
经过深思熟虑,下一次上课时,米娅带来一张她用大画幅相机拍摄的照片,按照老师的要求,她选择最让自己骄傲的个人作品:弟弟沃伦在后院里玩曲棍球,他们家的房子和邻居家的房子在他身后形成了一道微型布景。这张照片是米娅爬到屋后的山顶上照的。走进教室时,学生们发现墙上贴着写有每个人姓名的索引卡,每张卡片下方都别着一支回形针。上课铃响后,过了两分钟,波琳走进来——这一次仍然没有自我介绍,大家先后交上自己带来的照片,波琳逐一点评它们的构图或技巧,学生们小心翼翼地回答她提出的关于视角和色调方面的问题。这些照片里面,有的以突出风景为主,有的则更强调艺术性:比如以巨大的电影银幕为背景的女孩的剪影和绞缠在听筒上的电话线的特写。
米娅和她的同学们都对波琳的提问有所准备——见识了她的第一节课,他们认为波琳不是个好应付的角色,与所有的苛刻老师一样,她喜欢给学生出难题,相信严格要求可以让学生走出舒适区,获得真才实学。然而,事实证明,波琳并不苛刻,虽然她的授课方式简洁干脆,但她也会表扬那些出色的照片,这也是她选择讲授基础科目的原因。“看看这个小女孩是怎么笑的,”她指着其中一张家庭照说,“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盯着镜头的人——让你觉得镜头以外似乎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她是否扮演着‘反叛者’的角色?从中能否看出一个家庭的面貌?”以及:“注意到这里这座好像要刺穿月亮的摩天楼了吗?角度的选择非常老到。”连她的批评方式——波琳的批评像赞扬一样常见——都是米娅意想不到的。“水是个难以把握的对象,”翻到其中一张把瀑布照糊了的作品,波琳说,“让我们假设拍摄者是要故意营造这样的效果,可是这种效果又有什么用处呢?”
米娅的照片是最后一张,大家围过去观看时,波琳一直没说话,似乎很吃惊。她仔细地研究了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她的沉默让全班都不自在起来。“谁是米娅·赖特?”她终于问,米娅上前一步,其他人则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好像害怕接下来可能劈向米娅的闪电也会波及他们似的。然后波琳开始提问:你为什么这样安排这条线的走向?为什么要这样偏移相机?为什么聚焦于曲棍球棒,而不是球网?米娅尽力给出最好的回答:她想要突出房屋和草坪的小,以对比手法来表现后方山丘的高大;她希望表现草的纹理和草叶被沃伦的鞋底踏碎的瞬间……当波琳的问题变得更具技术性时,她的回答就没有那么从容流利了,变得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最后,快要下课的时候,波琳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坐好。
“下次把你们的相机带来,”她说,“我们开始拍一些照片。”她拿起包,离开教室,并没有直接评判米娅那张照片的好坏。
接下来的几节课,波琳对待米娅与对待其他学生并无区别,大家跟她学习如何将胶片卷入相机、如何构图、如何计算光圈数和宽度。虽然这些知识米娅已经从威尔金森先生那里学到过,而且已经积累了数年的实践经验,但波琳的讲解让她对这些基本的摄影技术产生了更直观的认识,她明白了选择特定光圈值的原因,不仅知道了怎样拍更好,而且明白了好在哪里。上了两周课之后,大家开始练习在暗房冲印照片,波琳来到米娅的工作台前,在红灯的强光照射下,她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就像是红宝石的切面。
“你用大画幅相机拍照多久了?”她问。听了米娅的回答,她说:“你愿意给我看看你更多的作品吗?”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米娅拿着一信封照片来到波琳的公寓。公寓楼有个门房,她此前从未见过从事门房这种职业的人,对方告诉她波琳住在几层楼时,她惊讶得根本没听进去。进了电梯之后,不知道该去哪一层的她只好按下每层的按钮,每到一层就走出电梯,查看每户房门上的名牌,然后再回到电梯上,继续前往下一层。当米娅终于来到波琳所在的六楼时,发现波琳已经站在敞开的门口等着她了。
“你来了,”波琳说,“门房十分钟前就打电话告诉我了,我一直奇怪你怎么还不上来。”她赤着脚,但衣着和课堂上并无二致:黑T恤、黑裙子、长长的串珠耳环,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米娅红着脸跟着她走进一个白色墙壁、阳光灿烂的房间,室内的每一件陈设似乎都在发光,她本以为摄影师的公寓应该被照片覆盖,没想到波琳家的墙上什么都没有。后来她才知道,波琳的工作室在楼上,而她之所以不在楼下的墙上挂东西,是因为不工作的时候,她喜欢空旷的白色空间,波琳解释说,这是为了消除审美疲劳。米娅在灰褐色的沙发上坐下,波琳拿出信封中的照片,摆了满满一咖啡桌,她有无数问题要问,就像那天在课堂上看到米娅的照片时那样:这张为什么要把相机放得那么低?那张的镜头为什么那么近?拍这张时,你想过调整一下倾斜度吗?拍这张时你在想什么?一谈到照片,米娅很快忘记了羞怯,两人探讨得过于专心,以至于当一个女人走进来,在咖啡桌上摆下两杯咖啡的时候,米娅吓得差点儿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