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9/10页)
约瑟夫·瑞恩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名片,短暂的犹豫之后,米娅向前迈了一步,伸手接过名片,“拜托,你能不能过来和我们谈谈?明天?午餐时间?当然是我们请客。”
米娅摇摇头。“我得工作,”她说,“我不能……”
“那就吃晚饭,我妻子和我可以向你解释一切。四季酒店怎么样?明晚七点?虽然不能保证别的,但你至少可以好好吃一顿饭。”他像个害羞的小学生那样低下头,拿起公文包,“即使你不来,我也非常理解,”他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竟然在地铁站对你提出这样的建议。”他摇摇脑袋,“可是拜托——请考虑一下。你会帮我们很大的忙,改变我们的人生。”说完他就转身上了楼梯,把米娅留在站台上,捏着那张名片。
在她的余生中,米娅常常会想,假如那天她没有到那个酒店去,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当时她想得太简单,以为到那里去主要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且至少可以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后来她才意识到,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一切。
从第五十二街踏入四季酒店大堂的那个傍晚,米娅穿的是她拥有的唯一一件漂亮衣服:前一年她曾穿它参加了表妹黛比的婚礼。那以后她又长了身体,这件衣服显得有些短,也有些紧,但即使它还合身,与酒店大堂的环境依然格格不入——巨大的枝形吊灯、厚重的地毯、郁郁葱葱的绿植,连空气中都飘散着奢华的味道,如天鹅绒般吸收阻隔了女士高跟鞋敲打地面和西装革履的男士交谈的声音,他们会像沉默的轮船缓慢庄严地从你身边滑过。约瑟夫·瑞恩没告诉米娅在哪里与他们碰面,所以她尴尬地站在角落里,假装欣赏墙壁上的油画,避免引起在餐厅入口处像个殷勤的幽灵一样逡巡的领班的注意。
再等五分钟,她想,假如他们还没来,我就回家。她忘了戴表,只能在心里默数,就像和沃伦玩捉迷藏的时候那样,数到三百下就回家,忘记这件疯狂的事,假装它不曾发生过。就在她数到一百九十八的时候,约瑟夫·瑞恩拉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好像一名侍者。
“毕加索。”他说。
“什么?”
“挂毯。”大堂里的他看上去很腼腆,与她印象中前一天那个充满威胁感的家伙判若两人,“好吧,也许不算是挂毯,他是在窗帘上画的。他们请他创作一幅油画,但他没时间现画,就把这个拿给他们,我一直很喜欢它。”
“我记得你说要带你妻子来的。”米娅说。
“她已经入座了。”他似乎打算让她挎着他的胳膊,想了想又把两手插进外套口袋——故作绅士姿态,简直有些可笑,她跟在他身后跨入走廊,心中暗忖。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白色房间——她眨了眨眼——中央有个绿玉色的水池,周围栽种着树木,缀满粉色的繁花,装点着灯泡,像一座隐藏在纽约写字楼中的童话森林,到处都是低沉柔和的交谈声,窗户上挂着精细的花边遮帘,室内没有风,遮帘却像水面一样荡起涟漪。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们来到餐厅,约瑟夫·瑞恩朝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过去时,米娅看到另一个自己坐在那张桌子前面,穿着剪裁得体的海军蓝色连衣裙,手拿鸡尾酒。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照镜子,她愣在原地,迷惑不解,桌旁的女人站起身,走过来握住米娅的手。
“我是玛德琳。”她说。和她握手时,米娅有种诡异的感觉,仿佛触碰自己在水池中的倒影。
这天晚上,米娅一直沉浸在这种诡异的感觉里,好像做梦一样。每次她看着玛德琳·瑞恩,似乎都在看着自己,她们俩不仅都有卷曲的黑发和相似的容貌,而且连言谈举止和习惯都惊人地一致:都喜欢咬下嘴唇,都会无意识地把耳旁的一绺卷发拉直,再松手让它弹回去。两人并非一模一样——玛德琳的下巴稍尖,鼻子窄一点儿,嗓音更低沉,甚至有些嘶哑——但她们看上去是那么相像,肯定会被误认为姐妹。晚餐结束,瑞恩夫妇给米娅叫了出租车,回到家里,她静静地坐了很久,翻来覆去地回想当晚的谈话。
玛德琳十七岁还没有来月经,经过检查,医生发现她没有子宫。玛德琳说,这种症状在五千个女人中只有一例,它有个长长的德国名字,米娅没听清,好像叫什么梅耶尔综合征。他们要孩子的唯一办法就是代孕。当时是1981年,三年前,世界上第一个试管婴儿——露易丝·布朗诞生,但试管婴儿的成功率仍旧很低,而且大多数人依然怀疑这种技术的可行性。“反正我们不会做,”玛德琳表态道,优雅的手指缠绕着高脚杯的支杆,“我们不需要弗兰肯斯坦那样的人造宝宝。”瑞恩决定选择更为传统的方式,他认为这个办法像《圣经》一样古老——父亲提供精子,卵子由一位合适的女性提供,并且由这位女性代为怀孕生产。几个月来,瑞恩夫妇一直在私下里寻找代孕者,始终没找到符合自己要求的——然后有一天,约瑟夫·瑞恩参加完一个午餐会,乘地铁回家,在车厢里瞥见一张酷似玛德琳的脸,顿觉这是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