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4/6页)

“爸爸?”她终于说,在如此持久而锋利的沉默中,她宁愿大声喊叫出来。

“我不相信你竟然会卖掉自己的孩子。”他说,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他们没有让她离开,但当她把外套挂进门厅的衣橱,把行李放在她的旧卧室之后,他们也没对她说话。晚饭时,她坐在桌边的老地方,母亲在她面前搁下一只盘子和一把叉子,父亲给她盛了一碗邻居送来的炖菜,但他们始终不主动和她说话。当她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他们看过沃伦了吗?父母的回答也极尽简略。米娅最终放下了一直拨弄着面条和金枪鱼的叉子。冰箱里还有一大锅炖菜和好几盘锡纸包好的烤箱菜半成品,都是邻居们送来的,他们似乎希望通过这种最务实的方式表达对死者家属的同情,给予他们最实用的慰问,但他们进来时,似乎没人敢看沃伦在窗边留出的那个空位。

关于葬礼的操办,父母没有询问米娅的意见,比如该摆什么花,放什么音乐,选择什么样的棺材:核桃木、蓝色丝绸衬里的。他们含蓄地告诉米娅,她现在一定觉得很累,所以最好不要出门,他们不希望她在冰上滑倒,但她明白,父母其实不想让邻居看见她。米娅为沃伦找出一件衬衫和一条领带,他被迫穿正装时总会拿出这两样,她母亲却选了另外一套白衬衫和红条纹领带——沃伦进入高中时她给他买的,沃伦曾说他穿着就像个股票经纪人。父母虽然没有进一步地点明米娅如今的尴尬状况,但他们表示,假如她能够不出席葬礼,将是最好的安排——“我们不想让任何人产生误会。”她母亲这样说,米娅只得让步。葬礼的前一夜,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从柜子里找出了她的旧行李袋,拿走了床上的被子和几条旧毛毯,踮着脚尖穿过前厅,来到沃伦的房间。

他的床依然没有铺,她甚至怀疑母亲再也不会进来整理,或者只会扯下床单,清空整个房间里的家具,把墙壁刷成白色,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他们会怎么处理沃伦的东西?米娅想。把它们送人?打包收进阁楼?任由它们变旧、发霉、褪色?在沃伦房里的留言板上,她看到一张照片,正是她申请美术学院时提交过的那一张:她和沃伦的蚀刻轮廓,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爬上煤渣山。她摘下照片,放进包里,又在他桌子上发现了她一直在找的东西:沃伦的车钥匙。

她父母已经睡下,母亲晚上都会吃安眠药来舒缓紧张的神经,主卧室的门底下一片漆黑,并没有光线透出。引擎启动时,“兔子”发出低沉的喉音,“像保时捷发出来的声音,”沃伦曾这样告诉她,“大众车的特点。”她必须把驾驶座向前拉一大段才能踩到离合器踏板,这说明他的腿已经比她的腿长了许多。她握住换挡杆,摸索了片刻,将车倒了出去,赖特家的房子逐渐变小,退出她的视野。

她开了一整夜车,日出时分抵达了上西区,她以前从来没在曼哈顿停过车,开着“兔子”,在街区里转了十分钟,才挤进第七十二街的一处车位。回到公寓,她躺在借来的床上,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心中清楚,可能要过很长时间,她才会再次舒舒服服地躺在真正的床上睡觉。当她醒来时,黄昏的斜阳即将沉入哈得孙河,她得动身了。只有那些必须带走的属于她的东西才会进入她的行李袋:现在穿已然太紧的衣服、她在慈善商店买来的几件穆穆袍、几床旧被子、一些褪色的床单、几件餐具、一文件盒负片,还有她的相机。她把瑞恩太太送的那件高级孕妇裙叠好,放回了棉纸购物袋。

收拾停当之后,她拿着一支笔和一张纸坐下来,从匹兹堡开车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考虑该怎么说,最终决定撒个谎。“我很难过,”她写道,“我失去了宝宝,觉得很惭愧、很抱歉,你们什么都不欠我的,更没有违反合同,但我亏欠你们,这些钱用来偿还你们为我支付的医疗费,希望数额足够——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一共九百美元,是她存下来的工资,她把纸条搁在一摞钞票上,把它们塞进装孕妇裙的购物袋里。

白班门房已经下班,米娅身上裹着大衣,夜班门房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大肚子,也没有看她的脸,就收下了她交给瑞恩夫妇的包裹。米娅回到停在几个街区之外的“兔子”上,孩子踢了她一下,随后翻了个身,像是睡着了。

她又开了一宿车,穿过新泽西和宾夕法尼亚,绵延数百英里的公路被她甩进身后的黑暗中。太阳再次升起时,她在伊利市郊区下了高速路,一直向前开,找到一条安静的乡村小路之后才停下来,爬到后排座,裹起旧被子,打算睡一觉。她以为旧被子会有洗涤剂的味道,会让她有回到家的感觉,可过去的一年里,这条被子一直在她的床上没有动过,什么味道都没有,甚至也没有尘土味。她把被子蒙到头上,挡住刺眼的阳光,不知不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