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 坏血统的故事 -49-
我的危机是在二〇〇一年冬天降临的。那时候我的状态起起伏伏,但总归还是很有成就感。每年黛黛和艾尔莎都会从美国回来,有时候是独自回来,有时候带着她们各自的男朋友。黛黛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艾尔莎很快就在大学里谋得了一份教职,教授对于我来说非常神秘的代数。两个姐姐回来时,伊玛也会腾出时间和她们待在一起。全家人又重聚了,我们四个女人相聚在都灵的家里,要么一起在城市里闲逛,我们彼此关注,相互很亲密,我们很幸福能在一起待一段时间。看着她们,我想:我真是幸运啊!
但在二〇〇二年圣诞节,发生了一些让我很抑郁的事。三个女儿都回来了,而且她们待的时间很久。黛黛刚和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伊朗籍工程师结婚了,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叫哈米德,那时候一岁多,非常活泼。艾尔莎是带着一个波士顿的同事回来的,他也是一个数学家,比艾尔莎还孩子气,很爱说话。伊玛也从巴黎回来了,她在那里学了两年哲学,她带了一个男同学回来,是一个个子很高、有点儿丑的法国人,几乎不怎么说话。那个十二月真是太幸福了,我五十八岁,已经当了外婆,我抱着哈米德,我记得那是圣诞节晚上,我和小外孙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几个女儿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她们都很像我,但又和我完全不同,她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相去甚远,但我觉得她们是我的延伸。我想:我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事情啊!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了,但我都挺住了。我离开了城区,又回到那里,又成功地摆脱了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会把我和我生的几个女儿拉下水去,我们都得救了,我没有让她们任何一个沉沦下去。噢,她们已经属于其他的地方和其他的语言。她们会认为,意大利是这个星球上很漂亮的一个地方,同时她们会觉得,这是一个微不足道、没有前途的角落,只适合度假。黛黛经常跟我说:“你来美国嘛,你可以住在我家里,在那里你同样可以做你的工作。”我嘴上答应了,说迟早都会去的。她们为我感到自豪,但她们谁也不会忍受我太长时间,就连伊玛也一样。这个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界越来越属于她们,越来越不属于我了。但这样也好——我抱着哈米德想——最重要的是这些姑娘都很出色,她们没遇到任何我之前遇到的那些障碍。她们有自己的想法、需求和希望,有着自己的声音、自我意识和展现自我的方法,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很多人也都没那样的运气。在那些比较富裕的国家,一般人都会掩盖世界其他地方的恐怖,当恐怖引发的暴力涉及我们的城市和生活,我们才会受到震动,才会警惕。一年之前我被吓得要死,我给黛黛、艾尔莎还有彼得罗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我从电视上看到飞机撞上了纽约的双子塔,那就像用火柴头轻轻摩擦了一下,就点燃了火焰。下面的世界是地狱,我的几个女儿知道,但没有切身体验过,她们对发生的事感到愤恨,但同时她们都在积极享受生活的幸福,珍惜眼前的机会。她们把自己成功富裕的生活都归结于她们的父亲。但是我,我没有任何优势,我是她们优越感的根基。
当我这么想时,发生了一件让我很失落的事情。三个女儿把她们的男人带到了一面书架前,书架上放着我的书。极有可能的是,她们从没读过其中任何一本,可以肯定一点,我从来都没看到过她们读,她们也没跟我提过。现在她们拿起其中一本开始翻阅,甚至大声读了其中一些句子。这些书产生于我生活的环境,源自曾经吸引我和影响了我的一些思想,我一步一步地跟随我的时代,在反思中构思了这些故事。我指出了那个时代的问题,把这些问题展示出来。我已经设想了不知道多少次,会让这个世界实现救赎的改变,但这些都没实现。我用了那些日常的语言来说明日常的东西。我集中分析了一些主题:劳动、阶级矛盾、女性主义、边缘人。现在我听着自己写的那些句子被随意念出来,感觉很尴尬。艾尔莎——黛黛要尊重我一些,伊玛很慎重——用带着讥讽的语气,朗诵我的第一本小说,她还读了关于男性捏造女性的章节,还读了那本得过很多奖的书。她的声音巧妙地突出了那些文字里的缺陷,还有过于激昂的话。我曾经作为不容置否的真理支持的那些意识形态,现在已经过时了。尤其是她读的时候突出了一些词汇,她会把那些听起来没有任何意义、已经被弃用的词汇,饶有兴趣地重复两三遍。她到底在做什么?就像在那不勒斯那样开个玩笑吗——我女儿的语气当然是从那里学到了——她一行一行地读,是不是在展示,所有那些和翻译版本整整齐齐排在一起的书,其实没什么价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