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巴努什 不再让人发笑的日子 幽默的发明(第2/9页)

在“第四卷”中,有一场海上风暴。所有人都在甲板上努力抢救船。只有巴努什,吓得瘫了,只管哼哼:他的美妙的哀号通篇都是。一旦风暴平静了下来,他的勇气又重新回来,责怪众人懒惰好闲。有趣的是:这个胆小鬼,懒汉,骗子,哗众取宠的人,不仅不引起任何愤怒,恰是他吹嘘的时候我们最喜欢他。正是在这里,在这些段落中,拉伯雷的书成为彻头彻尾的小说:即道德判断被延期的领地。

将道德判断延期,这并非小说的不道德,而正是它的道德。这种道德与人类无法根除的行为相对立,这种行为便是:迫不及待地、不断地对所有人进行判断,先行判断并不求理解。这种随时准备进行判断的热忱态度,从小说的智慧的角度来看,是最可恨的傻,最害人的恶。小说家并不是绝对地反对道德判断的合法性,他只是把它逐出小说之外。到那边,如果您乐意,那就请控诉巴努什的怯懦,控诉艾玛·包法利,控诉拉斯第涅克(RASTGNAC),这是您的事情;小说家对此毫无办法。

创造想象的田园,将道德判断在其间中止,乃是有巨大意义的功绩;只是在这里,想象的人物才能充分发展,也就是说不是根据预先存在的真理而设计的人,不是作为善与恶的范例,或作为互相对抗的客观规律的代表,而是作为自主的、建立在自己的道德之上的人。西方社会习惯于把自己作为人权的代表;但是,在一个人有他自己的权利以前,他已经把自己构成一个个人,视自己为个人并被视为个人;如果没有一个欧洲艺术,特别是小说的艺术的长期实践,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小说的艺术教读者对他人好奇,教他试图理解与他自己的真理所不同的真理。就这一点来说,乔朗①把欧洲社会命名为“小说的社会”,把欧洲人说成“小说的儿子”,自有其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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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EMILEMICHELCIORAN,罗马尼亚裔法国哲学家。译注,下同。

亵渎神圣世界的非神化(ENTGOBTTERUNG)是现代的特殊现象。非神化不意味着无神论主义,它表示这样一种境况:个人,即我思,取代作为一切之基础的上帝;人可以继续保持他的信仰,在教堂里下跪,在床上祈祷,他的虔诚从此只属于他的主观世界。在描述了这种境况之后,海德格尔(HEIADEGGER)下了结论:“诸神便这样走开。由此而导致的空虚被对神话的历史与心理的探索所填充。”

历史地、心理地探讨神话、圣文,这意味着:使它们变为世俗,使它们世俗化。世俗来自拉丁文PROFANUM:圣殿前的地带,在圣殿之外。世俗化即指将神圣移之于圣殿之外,在宗教之外的领域。如果说在小说的空气里,笑被无形地散布,小说的世俗化便是世俗化中最恶劣的一种。因为宗教与幽默是不能相容的。

托马斯·曼(THOMASMANN)写于1926至1942年的四部曲《约瑟夫和他的兄弟们》(JOSEPHETSESFRAERES)是一本绝妙的对圣文的“历史与心理的探讨”,它带着曼高超的让人生厌的微笑去述说,因而失去了神圣:在《圣经》中自万古以来就存在的上帝,到了曼那里,变成人性的创造,亚伯拉罕(ABRAHAM)的发明。后者把上帝从诸神主义的混乱中拯救出来,作为一个自然神论者,先是高高在上,后来便是独一无二;上帝知道自己的存在得之于谁,于是喊叫:“这个可怜的人认识我,这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他给我起个名字?其实,我这就去涂圣油。”尤其是:曼强调他的小说是一部幽默作品。让人发笑的圣书!且看普第花(PUTIPHAR)和约瑟夫的故事:她,爱至疯狂,咬碎舌头,吱吱地像一个孩子说着诱惑人的话:和我碎(睡)觉,和我碎(睡)觉;而约瑟夫,恪守童贞,在三年中日复一日地耐心地给吱吱哇哇的女人解释说他们是被禁止做爱的。命中注定的那一天,他们单独在一个房子里;她再次恳求,和我碎(睡)觉,和我碎(睡)觉,而他,则再一次耐心地、教导般地解释何以不能做爱的理由。但是就在他做这番解释的时候,他起性了。上帝!他起得这样棒,使普第花发狂起来,为他脱去衬衣,约瑟夫一边逃跑,一边还在挺着,而她却懵了,失望,愤然,继而嚎叫,高喊救命,指控约瑟夫强奸。

曼的小说获得了一致的尊重;证明世俗化不再被认为是冒犯,从此而进入风化。在现代,无信仰不再令人不可相信,不再具有挑衅性,而信仰则失去了它往日的、确定无疑的、传教的和不宽容性。斯大林主义的冲击在这一进化中起了决定性作用,它企图抹去基督教的全部记忆的做法粗暴地使这一事实变得清楚了:我们所有人,有信仰者或无信仰者,亵渎神圣者或忠诚信奉者,我们属于同一个植根于基督教的过去中的文化,没有这一过去,我们只是没有实质的阴影,没有词汇的、爱争辩的人和精神上没有祖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