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作品与蜘蛛 一(第5/8页)
曼与穆齐尔。尽管各自诞生日期较为接近,他们的美学却属于小说历史的不同时间。两人同是智力广博的小说家。在曼的小说里,智力首先显现于在一部描绘性小说的布景前面表达思想的对话中。在《没有优点的男人》一书中,智力则完全地体现在每一刻;面对曼的描绘性小说,穆齐尔的思想小说是这样:其中各种事件也都处于一个具体的社会环境(维也纳)并在一个具体的时刻(与《白象般的群山》相同:恰好在1914年战争之前),但是,曼那里的达伏斯(DAVOS)被细致地描写、在穆齐尔那里维也纳只不过被提了一下名,作者甚至不屑于从视觉上提及它的街道、广场、公园(制造对真实的幻觉的机器被乖乖地置于一边)。人们处在奥—匈帝国,而帝国却被刻板地用一个使之可笑的外号而命名:卡卡尼(KAKANIE)。卡卡尼,非具体化,一般化,被缩减为若干个基本境况的帝国,被改变为一个嘲讽性模式的帝国。这个卡卡尼不是像达伏斯在托马斯·曼那里那样作为小说的一个背景,它是小说的主题之一;它不被描写,它被分析和思考。
曼解释说《白象般的群山》的结构是音乐性的,建立于某些主题之上,它们如在一部交响乐中被展开,它们重新回来,它们互相交错,它们伴随小说的全过程。的确是这样,但是应当明确主题在曼和在穆齐尔那里,并不意味相同的事情。首先在曼那里,诸主题(时间、身体、病、死亡,等等)都是在一个广阔的无主题性背景(描写地方、时间、风俗、人物)前展开,几乎像一部奏鸣曲,诸主题被一支主题外的音乐,被桥和连接所包围,之后,主题们在作者那里有一个多元历史的强烈特点,这就是说:曼使用了所有可能,通过科学——社会学、政治学、医学、植物学、物理、化学——说明这个或那个主题;仿佛通过这种知识的普及,他想为诸主题的分析创造一个坚实的教导性的底盘;这样,在我看来,便过于经常地,在过于长的段落中,使他的小说远离了基本,因为,我们要记住,基本对于一部小说是指只有小说才可以说出的。
对主题的分析,在穆齐尔那里,则不同。第一,它丝毫没有多元历史性;小说家不装扮成学者、医生、社会学家、史官,他分析人的种种境况,它们不属于任何科学学科,它们仅仅属于生活。在这个意义上,布洛赫和穆齐尔理解了心理现实主义世纪之后的小说的历史任务:如果说欧洲哲学没有善于思索人的生活,思索它的“具体的形而上学”,那么,命中注定最终要去占领这块空旷土地的便是小说,在那里它是不可替代的(这已被有关存在的哲学以一个相反的证明所确认;因为对存在的分析不能成为体系;存在是不可能被体系化的,而海德格尔,诗的爱好者,犯了对小说历史无动于衷的错误,正是在小说的历史中有着关于存在的智慧的最大宝藏)。
第二,与曼相反,在穆齐尔那里,一切都成为主题(关于存在的提问)。如果一切成为主题,背景便消失,有如在一幅立体派画上,只有前景。正是在将背景的取消中我看到了穆齐尔所进行的结构性革命。重大的变化通常有一种不引人注目的表象。其实,思索的长度,段落的慢节奏,给了《没有优点的男人》一种“传统式”行文的表象。没有颠倒年代顺序。没有乔伊斯式的内心独白。没有取消标点。没有破坏人物与情节。在近两千多页中,人们跟随着年轻知识分子尤利什的简单故事,他与几个情人出出入入,遇见几位朋友,在一个既严肃又怪诞的协会里工作(在这里,小说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方式,远离了真实性并变为游戏),协会的目的是准备庆祝皇帝的生日,一个为1918年计划的伟大的“和平节日”(一个滑稽可笑的炸弹被放进小说的底基)。每一种小的境况都在它的行程中似乎被固定不动(正是在这个被奇怪地放慢的节奏中,穆齐尔让我们想到乔伊斯),为的是可以让它被一个长久的注视所穿破,这个注视去询问境况的意义,询问怎样去理解和思考它。
曼在《魔山》中,把1914年以前的数年变成向永远离去的十九世纪的告别节庆。《没有优点的男人》处在相同的年代中,开掘了未来时代人的境况:即始于1914年,并看上去今天正在我们眼前结束的现代的终结时期。果然,一切都已经在那里,在那个穆齐尔式的卡卡尼:没有人能制服的技术的统治,它将人变为统计数字(小说开始在一条发生了车祸的街上;一个男人卧在地上,一对过路夫妇评论着事件,数着一年中的交通事故次数);速度在被技术所陶醉的世界成为最高价值;昏暗的无所不在的官僚主义(穆齐尔的那些办公室是卡夫卡的办公室的一大对称);什么都不能理解什么都不能领导的诸意识形态的喜剧性的枯燥(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的光荣时代已经过去);记者业,继承了过去人们所说的文化;现代性的伪奸;对罪犯的声援作为人权宗教的狂热表现[克拉利斯(CLARISSE)与穆斯布鲁格(MOOSBRUGGER)];崇尚儿童主义和儿童政府[汉斯·塞普(HANSSEPP),一个法西斯其名出现前的法西斯分子,其意识形态建立在对于我们身上的儿童性的喜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