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道路在雾中 什么叫嘲讽?

在《笑忘书》第四章,塔米娜,女主人公,需要她的女友碧碧帮忙,碧是个年轻的有写作癖的人;为赢得她的同情,塔米娜按她的意愿安排了与一个名叫巴纳卡的省地作家的会面。后者向有书写癖的女人说,今日真正的作家已经放弃了小说这种过时的艺术:“您知道,小说是一种人类幻想的果实,幻想理解他人,但是,我们之间相互理解什么呢?……人们所能作的一切其实是呈上一份有关自己的报告……剩下的全是谎言。”接着是巴纳卡的朋友,一位哲学教授:“自詹姆斯·乔伊斯以来我们已经知道我们生活的最伟大的冒险在于冒险的不存在……荷马的奥德赛已经转移到了内在,它内心化了。”书发表后不久,我发现这些话成了一部法文小说的卷首题词,这使我很为得意,同时也有些尴尬。在我眼里,巴纳卡和他的朋友所言不过是些精巧的混帐话。当年,七十年代,我在周围到处听到这些,补缀着结构主义和精神分析残渣的大学圈里的扯淡。

《笑忘书》的这个第四章在捷克斯洛伐克用小册子发表后(被禁廿年后我的那部作品首次发表),有人把一些剪报寄到巴黎给我:批评界对我颇为满意,作为我的聪明的证明,他们引用了这些话,认为它们极为漂亮:“自詹姆斯·乔伊斯以来,我们已经知道我们生活最伟大的冒险在于冒险的不存在”诸如此类。我体验到一种奇特的淘气的快乐:看见自己骑在一头误解的毛驴上回到故乡。

误解是可以理解的:我没有试图把我的巴纳卡和他的教授变为可笑。我没有表明我对他们的保留。相反,我想尽办法来掩盖这一点,想给他们的观点赋予一种知识分子演说的优雅,大家那个时候都对此予以尊重,并狂热地摹仿。如果那时我把他们这些话变得可笑,渲染它们的过份,我所作的便是人们所说的讽刺。讽刺,是标题艺术;出于对自己的真理确信无疑,于是把自己决意要斗争的东西变得可笑。小说家与他的人物的关系从不是讽刺的,它是嘲讽的。但是,从定义上说包含有小心的意思在内的嘲讽怎么能让人看得出来?通过环境:巴纳卡和他的朋友的话处在一个动作、行为和语言的空间,它把那些话变为相对的。小小的包围塔米娜的外省世界,因一种无辜的自我中心主义而显示其特点:每个人都对她抱有一种真诚的同情,然而,没有人试图理解她,甚至不知道理解意味着什么。如果巴纳卡说小说的艺术已过时,因而对他人的理解只是一种幻想,他不仅表达了一种时髦的美学态度,而且,无意之中,也表达了他自己和他的圈子中的一种苦恼:缺乏理解别人的愿望;一种对真实世界的自我中心式的失明。

嘲讽就是说:人们在小说中找到的任何一种表示都不能被孤立地看,它们的每一个都处在与别的表示、别的境况、别的动作、别的思想、别的事件的复杂与矛盾的对照中。只有慢慢地阅读,两次、多次地重读,才能对小说内部的所有嘲讽的关系得出结论。

K被捕时的奇怪行为

K早上醒来,还在床上,按铃叫人给他送来早餐。代替女佣人进来的是一些陌生人,正常人,穿着正常,但是,马上就摆出一种主子的派头,以致K不能不感到他们的力量和他们的权力。尽管忍无可忍,他还是能力赶走他们,反而有礼貌地问那些人:“您们是谁?”

从一开始,K的行为就摇摆于两者之间:脆弱以至于准备向闯入者(他们来向他说明他被捕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厚颜无耻低头让步,和害怕自己显得可笑。比如,他坚决地说:“我既不想呆在这里,也不喜欢你们不作介绍就向我说话。”只消把这些话从它们的嘲讽的关系中拽出来,仅从字面上捉住它们(有如我的读者对待巴纳卡的话那样),K在我们看来[就像对于把《审判》写入电影的奥尔逊·威尔斯(ORSONWELLES)]便会是个反抗—暴力—的人。然而,只须认真地读一下文章就可知道这个被称为反抗者的人继续服从于闯入者,这些人不仅不屑于自我介绍,甚至吃了K的早餐,并让K在整个时间,穿着睡衣站在那里。

在这场奇怪的羞辱场面的结束的时候(他向他们伸出手去,他们拒绝握手),其中的一个男人对K说:“我想您大概想去您的银行吧?”“去我的银行?”K说,“我还以为我被捕了。”

这回是又一次,人—反抗—暴力!他擅长挖苦!他挑逗!

卡夫卡的评论说得更加明确:“K在他的提问中放进一种挑战,因为尽管别人拒绝与他握手,但他却觉得,尤其是监视人起来之后,自己越来越独立于这些人。他跟他们玩儿。打算在他们要走的时候,一直追他们到楼门口,并建议他们把他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