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57~1963年 1

乔丹医生平静地说:“约翰,你的妻子快不行了。她只剩下几个小时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乔丹面前这位瘦小的年轻人还穿着工作服,乔丹看着年轻人苍白而痛苦的脸,补充道:“我希望能跟你说点儿别的,但我认为你想要了解实情。”

这里是新泽西州莫里斯敦的圣比德医院。傍晚降临,医院外面的噪声——小镇上的喧闹声——穿墙而过,但也没有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在医院昏暗的灯光下,安德鲁看到病人丈夫的喉结痉挛着抖动了两下。然后这个男人才说出话来:“我只是没法相信。我们的生活才开始,刚刚开始。你知道,我们刚有了一个孩子。”

“是的,我知道。”

“这太不……”

“不公平?”

那个年轻人点点头。他看上去是一个勤勉正派的好青年。约翰·罗,25岁,他只比乔丹医生小4岁。他很难接受这件事也在情理之中。安德鲁希望自己能够多安慰一下这个男人。尽管安德鲁经常与死亡打交道,他所受过的训练也使他知道死亡的征兆,但是他却不知道怎样与一个垂死病人的朋友或家属沟通。一个医生应该直言不讳、直截了当吗?还是说,要用一些更委婉的方式。他们在学校里面没有学过这些东西,离开学校之后也没有学过。

“病毒是不公平的,”他说,“而大多数病毒不会表现得像玛丽感染的这种病毒一样。通常病毒对治疗会有所反应。”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也许有的药物能够……”

他回答得太详细,其实也毫无意义,于是摇摇头:还没有。到现在为止,由晚期传染性肝炎导致的急性昏迷还无药可医。告诉约翰其他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作用。今天早些时候,安德鲁已经咨询过诊所的高级合伙人[1]诺亚·汤森医生,汤森还是这家医院的内科主任。

一个小时之前,汤森就告诉安德鲁:“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事,如果转送到我这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就是在那时,安德鲁通知了在工厂上小夜班的约翰·罗,工厂在布恩顿镇附近。

真该死!安德鲁看了一眼那支起的金属床上一动也不动的躯体。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床,走廊外面有醒目的标示:“隔离室”。静脉输液瓶挂在床边的架子上,葡萄糖,生理盐水和复合维生素B溶液正一点一点地通过针头输入玛丽·罗的上肢静脉。天已经黑尽了,外面风雨大作,时不时地传来风的呼啸声,雨下得很大。这是个糟糕的夜晚。这也是那个年轻的妻子和母亲的最后一个晚上,而她在上个星期还身体健康,充满活力。真该死,这不公平!

今天是星期五。玛丽·罗是星期一来到安德鲁的诊所的,尽管当时她带着病容,但身形娇小的她依然可爱。她说自己不舒服,很虚弱,吃不下东西。她的体温是38.06摄氏度。

玛丽·罗还告诉他,4天前,她出现过相同的症状,还呕吐过,但是第二天便感觉好多了,于是她就误以为疾病——不管是什么病——已经离她而去。但是,现在它又回来了。她感觉很糟糕,比之前更糟。

安德鲁检查了玛丽·罗的眼白,看到了些许黄色。她的一部分皮肤也显示出了黄疸[2]。他对玛丽的肝部进行了触诊,发现肝脏柔软,有些增生。问诊时,安德鲁发现她上个月曾与丈夫一起去墨西哥短期旅行。他们当时住在一个小的不太正规的旅店,因为那里便宜。是的,她吃了当地的食物,也饮用了当地的水。

“你得马上住院,”安德鲁说,“还得验血来确诊,但是,就我的经验来说,我确信你染上了传染性肝炎。”

因为看到玛丽·罗像是被吓到了,他便向她解释:“很可能是你在墨西哥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或喝了不干净的水,病毒则很可能来自一个已经感染病毒却仍然在处理食物的人。在卫生条件差的国家经常发生这种事。”

至于治疗,多半是辅助性的,通过静脉往身体里输入一些适当的药物。安德鲁又补充,95%的病人完全康复需要三四个月,但住几天院之后,玛丽应该就可以回家了。

玛丽无力地笑笑,她问道:“另外5%呢?”

安德鲁大笑着告诉她:“不用担心!那不过是统计学意义上的例外而已,你不在此列。”

这一点,他却说错了。

玛丽·罗的病情恶化了,她并没有好转。她血液里的胆红素含量变得越来越高,黄疸也日益严重,皮肤已经显现出令人担忧的黄色。更严重的是,星期三的化验结果显示,她血液中的氨浓度已经达到危险级别。这些氨是由肠道产生的,而由于肝脏功能衰退已无法将其代谢了。

紧接着,从昨天开始,她的精神状态恶化。她开始神志不清,失去方向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她认不出安德鲁医生了,也认不出自己的丈夫。安德鲁就是在那时告知约翰·罗,他的妻子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