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故事(第3/4页)
“没有,没有,请您继续讲下去。我觉得您讲得非常好,您很有——请原谅——天才,您一定可以把这故事讲得很好,同我们的小说家不相上下。”
“您这话当然是客气而婉转地说我讲得同你们德国的小说家一样,就是说过分地抒情,铺枝蔓叶,多情善感,索然无味。好,我现在讲得简短一点!木偶在跳舞,而我用手提着线,早已胸有成竹。为了转移她对我的任何怀疑——因为有时候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在盯着我的视线打量——我就让她感到,可能写信人不在这里,而是住在附近的一处疗养地,是每天坐小船或汽艇过湖来的。此后每当驶来的船只靠岸响起铃声的时候,我就见她找个借口,摆脱母亲的守护,猛冲出去,在码头的一角屏住呼吸,打量着每一个到来的人。
“有一次——这是一个阴沉的下午,对她进行观察真是妙不可言的事——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旅客中有一位漂亮的年轻人,穿着意大利青年极其讲究的服装,他的目光探寻地朝此地扫视着。这时这位姑娘无望地搜寻着的、探询的、干渴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姑娘脉脉含笑,脸上立即泛起一阵羞涩的红晕。年轻人愣住了,注意起来了——一个人是要触到别人投来这么热烈的、含有千层意味的目光,这是容易理解的——含笑向她走去。姑娘逃开了,心里断定,这就是自己找了很久的人。她又往前跑去,但又回过头来看看,这就是那种又乐意又害怕、又渴求又害臊的永恒的游戏,这场游戏中姑娘终归还是乐意让他追上的。他虽然感到有点诧异,但显然受到了鼓励,于是就在后面追赶,眼看快追上她了,这时我吓了一跳,以为这一下可要乱套了——这时两位太太正顺路走来了。姑娘像一只惊弓之鸟朝她们奔了过去,这位年轻人则谨慎地退了回来,但是他们又回头对视了一回,彼此热烈地吮吸着对方的目光。这件事首先提醒我该结束这场游戏了,但是诱惑力又太强了,我决定随心所欲地利用这次巧合,当晚就给她写了一封特别长的信,要让她的推测得到证实。现在要同时摆弄两个人,这事对我有着强烈的引诱力。
“第二天早晨,姑娘脸上笼罩着一层颤抖的迷惘神情,我感到大为吃惊。她荡漾着的美丽风韵消失了,脸上挂着一种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愠怒神色,她的眼睛哭红了,还噙着泪水,显然她的内心深处感到极度痛楚。她的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渴求一阵狂喊乱叫,她的额头上积聚着一片愁云,目光里露出忧郁而辛酸的绝望,而我这回却正期待着看到她很开心的样子。我心里有点胆怯。从未有过的事第一次出现了,木偶不听摆布了,我要她这样跳,她却偏偏那样舞。我苦思冥想,始终想不出一个办法来。我对我的游戏开始感到恐惧了,为了避开她眼神里的那种悲戚的怨诉,天黑以前我没有回旅馆去。待我回来以后,一切全明白了。那张餐桌空了,这一家人走了。她不得不离去,连一句话都没能对她说。她的心此刻深深地牵萦着那唯一的一天,牵萦着那珍贵的一刻,但她不能对她的亲人们吐露:她被人从一个甜蜜的梦境里拖走,拖到一座鄙陋的小城镇去了。这件事我已经忘了,但我现在还感觉到她那最后的、如怨如诉的目光,感觉到我投进她生活里去的——有谁能知道她心灵的创伤多么深重——愤怒、折磨、绝望和最最辛酸的痛苦具有多么可怕的威力啊。”
他沉默了。在我们散步之中,夜渐渐深沉。云层挡着的月亮发出一种奇特的、颤动的光华。树丛中间像挂满了月光和星星,湖面呈现一片苍白色。我们一言不发,继续朝前走。后来,我同行的伙伴终于打破了沉寂。“这就是那则故事。这是不是一篇小说?”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我要把这个故事同其他故事一起牢记心间,您给我讲了这故事,我得谢谢您。一篇小说?也许这是一个能够吸引我的美丽的序篇。因为这几个人还闪忽不定,他们还没有完全把握住自己,他们的命运才开了个头,还并不是命运的本身,得把这个开头写到结束才好。”
“我懂得您的意思。您是说,这位年轻姑娘的生活,她回到了小镇,碌碌生活的可怕的悲剧……”
“不,不完全是这个。这位姑娘以后的事我不感兴趣。年轻女子无论她们自以为如何古怪,也总是索然无味的,因为她们的经历全都是消极的,所以太过于相似了。我们谈的那位姑娘,只要时机一到,就会嫁给一个诚实的男人,在这里的那件艳遇就将永远成为她回忆中最美丽的一页。这位姑娘以后的事我不感兴趣。”
“这倒很奇怪。我不知道,您在那位年轻人身上能够发现些什么。那样的目光,像一时喷射出来的一团烈火,这是每个人在青春时期都会捕捉到的,不过大多数人压根儿没有觉察而已,有的人则很快就把这样的目光忘了。人老了才会懂得,这恰恰是一个能够获得的最珍贵、最深沉的东西,青春的神圣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