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光 巷(第2/6页)

像被一刀切断了似的,歌的最后一个字落了下来。我大吃一惊,觉得前面一片空虚,有一种含有敌意的沉默,仿佛我打碎了什么东西似的。渐渐的,我的目光才适应,发现这房间几乎是空空的,只有一张吧台和一张桌子,显然这里只是通往后面那些房间的前厅。后面的房间房门都半开着,灯光昏暗,床上铺得整整齐齐,单就这点,对于这些房间的原本用场就一目了然了。桌子前面,一位浓妆艳抹、面带倦容的姑娘支着胳膊、背倚桌子,吧台后面站着臃肿肥胖、脏兮兮黑乎乎的老板娘,她身边还有一位还算标致的姑娘。一进屋,我就向她们问了好,声音显得有点生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句有气无力的回答。来到这空空的屋子,碰到如此紧张而冷淡的沉默,我感到很不舒服,真想立刻转身就走,可是我虽然尴尬,却又找不到什么借口,只好将就着在前面桌旁坐下。那姑娘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职责,问我想喝点什么,听到她那生硬的法语,我马上就知道她是德国人。我要了啤酒,她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去拿了啤酒来,这步子比她那浅薄的眼光更显得漠然和冷淡。她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在眼皮底下微微闪着浊光,宛如行将熄灭的一对蜡烛。她按照这类酒吧的习惯,完全机械地在我的酒杯旁又为她自己放了一只杯子。在举杯为我祝酒时,她的目光空空地在我身上掠过,我这才有机会将她细细端详。她的脸倒还算漂亮,五官端正,但是好像是内心的疲惫使这张脸与面具相似,变得俗不可耐,面容憔悴,眼睑沉重,头发散乱,面颊被劣质化妆品弄得斑斑点点,已经开始凹陷,宽宽的皱痕一直伸到嘴角。衣服也是随随便便地披在身上,过量的烟酒使嗓音变得干涩而沙哑。总而言之,我感到这是一个疲惫不堪、麻木不仁、只是由于惯性才活着的人。我怀着拘谨而恐惧的心情向她提了一个问题。她回答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毫无表情,几乎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我感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老板娘在我身后打着哈欠,另一位姑娘坐在一角,眼睛朝这儿瞅着,似乎在等我叫她。我本想马上离开的,但我浑身发沉,另外好奇和恐惧心也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像喝得醉醺醺的海员似的坐在这浑浊、闷热的空气里,因为淡漠也具有某种刺激性。

这时,我被身旁突然发出的一阵刺耳的笑声吓了一跳。与此同时,蜡烛的火苗也颤悠起来了,吹来一阵过堂风,我感觉到背后有人把门打开了。“你又来啦?”我旁边的女人用德语尖刻地嘲笑道,“你又绕着房子爬了,你这吝啬鬼?好吧,进来吧,我又不会揍你。”

她这样尖叫着打招呼,仿佛从胸中喷出一股火焰。我转过身来,先是朝她、随后又朝门口望了望。门还没有全开,我就认出了这颤颤悠悠的身影,认出了此人那唯唯诺诺的目光,他就是刚才像是贴在门上的那个人。他像个乞丐,怯生生地手里拿着帽子,被这刺耳的问候和哈哈大笑吓得直打哆嗦。这笑声犹如一阵痉挛,一下子把她笨重的身体都震得晃悠起来了,同时后面吧台那儿的老板娘匆匆向她耳语了几句。

“坐那边,坐在法朗索瓦丝那里!”当这可怜人怯生生地拖着踢踢嗒嗒的步子走近她时,她大声呵斥道,“你没见我有客人吗!”

她用德语对他大声嚷嚷。老板娘和另一位姑娘听了都哈哈大笑,虽然她们什么也没听懂,不过看来她们是认识这位客人的。

“法朗索瓦丝,给他香槟,要贵的,给一瓶!”她笑着朝那边喊道,随后又冲他嘲讽地说,“要是嫌贵,那就去外面待着,你这可怜的吝啬鬼!你是想来白看我的吧,我知道,你是想来白捡便宜的。”

在这阵恶毒的笑声中,他长长的身躯好像融化了,背也驼了起来,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仿佛要把这张脸藏起来似的,他伸手去拿酒瓶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倒酒时把酒也洒到了桌上。他竭力想抬眼看看她的面孔,但是目光怎么也无法离开地面,一直盯着地上贴的瓷砖打转。现在,在灯光下我才看清他那张形容枯槁的面孔:疲惫不堪,毫无血色;潮湿、稀疏的头发贴在瘦骨嶙峋的头颅上;手腕松弛,像折断了似的——整个是一副有气无力的可怜相,但却心怀怨恨。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对劲,都挪了位,而且蜷缩了。他的目光抬了一下,但马上又惊恐地垂了下去,眼睛里交织着一股恶狠狠的光。

“你别去理他!”姑娘以专横的口气用法语对我说,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像是要将我拉转身来似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旧账,不是今天的事。”随后她又龇着亮晶晶的牙齿,像要咬人似的冲他大声吆喝道:“尽管来偷听好了,你这老狐狸!你不是想听我说的话吗?我是说:我宁愿跳海,也不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