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痴(第11/11页)

公路上涌动着连绵不断的难民群。此时,在麦田里休息的有几百人,但同公路上蜿蜒的人群相比就不值得一提了。与麦田毗邻处有一个长满灌木丛的山岗,那里的灌木丛中几乎没有人,他们俩就在树丛下铺上被褥躺了下来。山岗下的田地边上,有一户农家的民房着火了,可以看见几个人正在浇水灭火。房后有一口井,有一位男子边“喀嚓、喀嚓”地压着压水泵,边把嘴凑在出水口喝水。忽然,有二十来个男女老少奔跑着,朝水泵方向聚集过来。他们轮流“喀嚓、喀嚓”地压着水泵,喝着井水。然后,他们靠近即将烧尽的房屋,把手伸向火焰,围成一个圈,烤火取暖。不时有人闪身躲开崩落的火团,因为烟熏而背过脸去。他们互相交谈着,但没有一个人帮原先那人一同灭火。

白痴女说自己想睡觉,然后又嘟囔说身体累,腿疼,眼睛也疼。她每嘟哝三句话,至少有一句在说想睡觉。“那你就睡吧!”伊泽说着,给白痴女裹好了被子,自己点着了一根香烟。也不知吸了几根烟后,远方响起了解除警报声。几位巡警走进麦田,通知大家警报解除了。他们的嗓子都哑了,说话声根本不像人发出的声音。这些蒲田署的巡警说:“矢口国民学校没有被烧毁,大家集中到那里去吧!”人们从田垄上站起身来,走到了公路上。公路上再次人海如潮。不过,伊泽没有挪动位置。一位巡警走到他的面前,询问白痴女的情况道:

“她怎么了?受伤了吗?”

“没有。她累了,睡着了。”

“你认识去矢口国民学校的路吧?”

“嗯。我们先歇一会儿,随后再去。”

“这点儿小事,鼓起勇气来!”

巡警的声音已经远去,他的身影也消失了。灌木丛中终于只剩下伊泽和白痴女。虽然只有两个人,可白痴女依旧还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她睡得很香。现在,所有人都正行走在烟雾笼罩的废墟中。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走在冒烟的废墟上,根本不会考虑到睡觉这档子事,能安睡的只有死去的人和眼前的这个白痴女。死去的人不会再醒来了,可这个女人不久以后将会醒来。即便她醒来,也绝不会给她酣睡的肉体增添任何新东西。此时,她微微地发出了鼾声,那是伊泽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呼噜声,同猪的叫声很像。伊泽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头猪。接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段往事。那时,在一个孩子头儿的指挥下,十几个小孩子一起追赶一头小猪。追到小猪之后,孩子王用一把大折叠刀割下了猪臀部上的一点儿肉。被割时,小猪不仅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甚至都没发出什么特别的叫声。它好像根本不知道臀部有一块肉被割掉了似的,只是到处逃窜。这小猪让伊泽想到了自己和白痴女,眼前浮现出一幅景象:四面八方有美军投在地面上的重型炮弹不住地轰响,水泥钢筋的建筑物一幢幢被摧毁,头顶上有美军飞机俯冲机枪的扫射,两个人连滚带爬地闯过坍塌建筑物中尘土飞扬的空隙,拼命逃亡。在坍塌的钢筋水泥建筑物的背后,女人被男人压在身下,男人把女人翻转过来倒在自己身上,一边沉浸在肉体行为中,一边吃着从女人臀部上拧下的肉。女人臀部上的肉渐渐变少了,可她仍然陶醉在肉欲的享乐中。

黎明将近,气温开始变得寒冷了。伊泽穿着冬天穿的外套,又罩上了一件厚夹克,但还是无法抵御寒气。山下麦田附近各处仍在继续燃烧着,呈现出一片火海。伊泽想去那里取取暖,可是又觉得万一这个女人醒来就麻烦了,所以没敢动身。不知为什么伊泽总感觉无法忍受白痴女的醒来。

伊泽也想到过趁白痴女熟睡期间,丢下她独自离去,可是那样做也不好办。人要扔掉物品,比方丢弃纸屑,需要一股“力量”和一种“洁癖”。可是我已经失去抛弃这个女人的劲头和洁癖了。对这个女人,我没有一点儿感情和留恋,但也没有彻底抛弃她的那股力量。因为已经没有了在明天继续生存的希望,即使把她整个抛弃了,明天就能有新的生存希望吗?我将依靠什么生存呢?我将住在哪里呢?自己葬身的墓穴又在哪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美军入侵,万物俱毁,还是任由这已经被战争伤害过的伟大爱情决定一切吧。不要想那么多了。

伊泽打算天亮以后把女人叫醒,然后带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废墟,寻找一个安身之地。也许可以去更远处的车站看看。电车、火车还能开动吗?伊泽觉得等赶到那里时,他们可以背靠车站周围的木栅栏墙根休息一下。接着他又想:今天白天天应该会放晴的吧?我和身边这头猪也许能在那里晒晒太阳?今天早晨实在是太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