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思念
父亲是在我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东京大地震的1923年)秋天去世的。按理说父子二人之间应该有足够多的交集,但实际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在我家十三个兄弟姐妹(当然其中包括小老婆生的)中,我是男丁中最小的,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所以,我跟父亲之间年龄相差很多。我的一些朋友跟自己的孩子都不过是二十五岁,或者三十岁左右的年龄差,所以每当看到他们跟孩子像朋友一样交谈,我心里就会感到不是滋味。因为记忆中我和父亲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交谈。
我的父亲是一个不入流的政治家,就是那种被称为乡村政治家的人。他当选众议院议员之后,做了地方的分会长,是一个不被上层知晓的小人物。但是,这样的小人物也是整天忙碌不已,很少在家。不过,父亲也是森春涛(的)门下的一位汉诗人,晚年的时候一直在写一本叫作《北越诗话》的书。他在家时便闭门不出,埋头于书房,我只有在被喊去帮他磨墨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家里的女佣来喊道:“少爷,老爷有事喊你过去!”我知道喊我去一定是磨墨。他从来不会对我笑,只会在我不小心弄洒东西的时候对我大声呵斥,而我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咬牙切齿。家里那么多女佣,为什么非要喊我去帮你磨墨!除了被喊去磨墨,我跟这个父亲便再无交集。对当时的我来说,他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甚至都不会在书房之外的其他地方看到他。
所以,我从来都不知父爱为何物。没有父亲的孩子会怀念父亲的爱,可是我有父亲,我和父亲的关系只是一个月被他喊上一回为其磨墨,然后看着他板着脸训斥我。每次我都会带着满肚子的怨气回来,父爱之于我只能算是一种滑稽,不相干的存在。所幸的是,我读小学的那个年代,儿童读物不像现在一样,净是一些描述家庭温情的童话文学,当时我读的全是立川文库里面关于隐身术、武侠豪杰方面的书,所以换种角度看,当时并没有会让我必须要想起所谓的父爱的情境。在我的心中,我已经将父亲视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存在。每次被喊去磨墨的时候,我都会在心底默默地抱怨,这是一个多么让人讨厌的人,多么不讲理的人!但是,我也明白,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我的父亲,我对他让我做的一切无能为力。
家里有十三个孩子,应该是一件让人觉得很棘手的事情吧。可是我一直觉得,我父亲对孩子的冷漠是与生俱来的,跟孩子的多少没有关系。他一定觉得孩子随便怎么抚养都一样,以后孩子成为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在农村,人们非常在意“家”且只对“家”的继承人长子特别看重。父亲在我长兄身上倾注了不少的心血。我的这位长兄跟我年龄差了很多,生活在东京而不是家里,所以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我也无从知晓。只是在父亲的遗稿里,读父亲晚年写的诗,我曾看到意思大致为“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子),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不孝的情愫油然而生”的诗句。原来父亲特别关心长兄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啊!我起初并未拿那些诗当一回事,心想那不过就是诗里老套的词调而已。但是,读了父亲的传记后,发现很多人都说父亲在长子身上倾注了很多的心血。父亲的莫逆之交市岛春城老先生,还有他政治上的伙伴町田忠治(为)等人都在说,父亲再三托他们关照自己的长子,父亲还经常在谈话中说起长子,说什么听了长子的推荐之后自己欣赏起西洋绘画来了,喜欢上了登山等等,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遥不可及。虽然父亲是出于对“家”的考虑而十分在意长兄,但是在我这里,我没有享受过父爱,与没有父亲的孩子相比,我只是有一个父亲而已,再无其他。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强迫我为其磨墨,让人很不快的老头而已。
我家以前好像是大户财主家庭。在德川时代,除了土地之外,祖辈们还拥有很多的银矿山和铜矿山,据说即便有一天阿贺川的水会干,那些地方的钱财也永远不会枯竭。不过最终,父亲还是花光了所有的钱,在我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是穷得一贫如洗,只能靠借钱来维持生活。不过房子倒是很大,雇的佣人也不少。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多,可是没有钱,所以母亲很辛苦。母亲因此患上了狂躁症,她将全部的怨气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
我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孩子,所有人都拿我无计可施。我身上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小孩子应该有的可爱之处,反而显得有些早熟,作为孩子王,我就知道天天在外面打架。据说母亲生我的时候,因为我身体某个地方卡在了她身体里,母亲还差点儿为此丢了性命。一辈子生了这么多孩子,已经对生孩子感到麻木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吃到了这样的苦头,所以自打我生下来她就对我很冷漠。随着慢慢长大,我越发成了世上少见,让人头疼不已的怪孩子。母亲对我持那样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