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第11/21页)
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们在一块儿作了好几天的事。这回事是在他上英国来的前一年,学界闹风潮:校长罢长,教员罢教,学生也罢了学;没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这样闹,可是一个不剩,全闹起活儿来;连教会的学堂也把《圣经》扔了一地,加入战团。马威是向来能说会道,长得体面,说话又甜甘受听,父亲又不大管他,当然被举为代表。代表会里当然有女代表,于是他在风潮里颇得着些机会和她们说几句话,有一回还跟她们拉手。风潮时期的长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许三天,也许五个月;虽然人人盼着越长越好,可是事事总要有个结束,好叫人家看着象一回事儿似的。这回风潮恰巧是个短期的,于是马威和女人们交际的命运象舞台上的小武丑儿,刚翻了一个跟头,就从台帘底下爬进后台去了。
马威和温都姑娘不一定有什么前缘,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脚指头隔着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无形的细红线。她不过是西洋女子中的一个。可是,马威头一个见的恰巧是她。她那种小野猫似的欢蹦乱跳,一见面他心里便由惊讶而羡慕而怜爱而痴迷,好象头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脸上便立刻红起来了。可是,她的神气,言语,……叫他心里凉了好多……她说:“再见”的时候确是笑着,眼睛还向他一飞……或者她不见得是讨厌他……对了:她不过是不喜欢中国人罢了!等着,走着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可多了,……
马威翻过来掉过去的想,问题很多,可是结论只有一个:“等着吧,瞧!”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儿,颧骨尖儿上那一点特别的热,象有个香火头儿在那里烧着。“等着瞧,别忙!”“别忙!”他这么叨唠着,嘴唇张着一些,好象是要笑,可是没笑出来;好象要恼——恼她?——,又不忍的。一会儿照照镜子看自己的白牙,一会儿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走……“别忙!走着瞧!”
“马威!马威!”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楼上叫,跟着嗽了嗽,声音才尖溜了一点:“马威!”
马威收了收神,三步两步跑上楼上。马老先生一手开着门,一手端着那个磁水罐。脸上睡的许多红褶儿,小胡子也在一块拧拧着。
“去,弄点热水来!”他把磁罐交给马威。
“我不敢上厨房去呀!”马威说:“昨天晚上您没听房东说吗:不叫咱们到厨房去!早饭的时候,你没去,她已经说了闲话;您看——”
“别说了!别说了!”马老先生揉着眼睛说:“不刮脸啦,行不行?”
“回来伊牧师不是要和咱们一块儿出去哪吗——”
“不去,行不行?”
马威没言语,把水倒在漱口盂里,递给父亲。
马老先生漱口的当儿,马威把昨天晚上来的箱子打开,问父亲换衣裳不换。马老先生是一脑门子官司,没理马威。马威本想告诉父亲:在英国就得随着英国办法走;一看父亲脸上的神气,他一声没出,溜出去了。
马老先生越想越有气:“这是上外国吗?没事找罪受吗!——找罪受吗!起晚了不行,热水没有!没有!早知道这么着,要命也不来!”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馆去!多少钱也花,自要不受这个臭罪!”跟着看了看箱子什么的,心里又冷静下去一点:“东西太多,搬着太麻烦!”又待了一会儿,气更少了:“先在这儿忍着吧,有合适的地方再搬吧!”这么一想,气全没有了,戴上大眼镜,拿起烟袋往书房里去了。
思想是生命里最贱的东西:想一回,觉着有点理;再想一回,觉得第一次所想的并不怎么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实呆着吧,越想越糊涂!于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饶!马先生的由“住旅馆去!”到“忍着吧!”便是这么一档子事;要不怎么他轻易不思想呢!
温都太太专等着马先生起来问她要早饭,她好抡圆了给他个钉子碰;头一次钉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听见他起来了,约摸着他已经梳洗完,她嘴里哼唧着往楼上走。走到马先生的屋门外,门儿半开着,一点声儿没有。忽然听见马先生咳嗽了两声,她回头一看,书房的门也开着呢:马先生叼着烟袋在椅子上坐着呢。
“怪不得伊牧师说:中国人有些神魔鬼道儿的,”她心里说:“你不给他早饭吃,他更好,连问也不问!好!你就饿着!”
马先生一动也没动,吧嗒着烟袋,头上一圈一圈的冒着蓝烟。
伊牧师到十一点多钟才来,他没见温都太太,在街门口问马威:“你父亲呢?出去不出去?”马威跑到楼上去问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摇头,把头上绕着的蓝烟圈弄散开一些。马威跑下来告诉伊牧师:他父亲还没歇过来,不打算出去,于是他自己和伊牧师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