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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一两箭远,马威眼快,看见左边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中国字;他拉了马老先生一把,两个人一齐走过去。

“对了!就是那里!记得!知道!”老太太在后面用胖手指着他们已经找着的石碑说。

石碑不过有二尺来高,上面刻着马威伯父的名字,马唯仁,名字下面刻着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浅灰的地儿,灰紫色的花纹。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经叫雨水冲得没有什么颜色了,上面的纸条已早被风刮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开着几朵浅黄野花,花瓣儿上带着几点露水,好象泪珠儿。天上的黑云,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带出一股凄凉惨淡的气象;马老先生心中一阵难过,不由的落下泪来;马威虽然没有看见过他的伯父,眼圈儿也红了。

马老先生没管马威和那个老太太,跪在石碑前头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低声的说:“哥哥!保佑你兄弟发财,把你的灵运回中国去吧!”说到这里,他不觉的哭得失了声。

马威在父亲背后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礼。老太太已经走过来,哭得满脸是水,小短胳臂连围裙都撩不起来了,只好用手在脸上横来竖去的抹。

哭着哭着,她说了话:“要鲜花不要?我有!”

“多少钱?”马威问。

“拿来!”马老先生在那里跪着说。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说完,撩着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终没有一点弯的趋向,干跺着脚,前仰后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来,连脖子带脸全红得象她那间小红房子的砖一样。一手撩着裙子,一手拿着一把儿杏黄的郁金香。

“先生,花儿来了。真新鲜!知道——”说着,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给马老先生。他捡起一个花圈来,从新把铁条紧了一紧,把花儿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面;然后退了两步,端详了一番,眼泪又落下来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钱呢!”她正哭得高兴,忽然把手伸出来:“钱呢!”

马老先生没言语,掏出一张十个先令的票子递给她了。

她看了看钱票,抬起头来细细的看了看马老先生:“谢谢!谢谢!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谢谢!我知道。谢谢!盼着多死几个中国人,都埋在这里!”这末两句话本来是她对自己说的,可是马家父子听得真真的。

太阳忽然从一块破云彩射出一条光来,正把他们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点地方——埋着人的那点地方——弄得特别的惨淡。马老先生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回头看了看马威:“马威,咱们走吧!”

爷儿俩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后面跟着跑,问他们还要花儿不要,她还有别样的。马威看了她一眼,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两个人走到小铁门,已经把老太太落下老远,可是还听得见她说:“头一个中国人……”

父子又上了车。马老先生闭着眼睛想:怎么把哥哥的灵运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岁就死了,自己呢,现在已奔着五十走啦!生命就是个梦呀!有什么意思!——梦!

马威也还没把坟地上那点印象忘了,斜靠着车角,两眼直瞪着驶车的宽脊梁背儿。心里想:伯父,英雄!到国外来作事业!英雄!自然卖古玩算不了什么大事业,可是,挣外国的钱,——总算可以!父亲是没用的,他看了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穷酸。作官,名士,该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识挣公道钱!

10

马家的小古玩铺是在圣保罗教堂左边一个小斜胡同儿里。站在铺子外边,可以看见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象一牙儿西瓜。铺子是一间门面,左边有个小门,门的右边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户。窗子里摆着些磁器,铜器,旧扇面,小佛像,和些个零七八碎儿的。窗子右边还有个小门,是楼上那家修理汗伞、箱子的出入口儿。铺子左边是一连气三个小铺子,紧靠马家的铺子也是个卖古玩的。铺子右边是个大衣装存货的地方,门前放着两辆马车,人们出来进去的往车上搬货。铺子的对面,没有什么,只有一溜山墙。

马家父子正在铺子外面左右前后的端详,李子荣从铺子里出来了。他笑着向他们说:

“马先生吧?请进来。”

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荣:脸上还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只是笑容太过火。再说,李子荣只穿着件汗衫,袖子卷过胳臂肘儿,手上好些铜锈和灰土,因为他正刷洗整理货物架子。马老先生心里不由的给他下了两个字的批语:“俗气!”

“李先生吧?”马威赶紧过来要拉李子荣的手。

“别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荣忙着向裤袋里找手巾,没有找着,只好叫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气,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马威亲热的拉着这个滚热的手腕,他算是头一眼就爱上李子荣了。汗衫,挽袖子,一手泥,粗手腕,是个干将!不真干还能和外国人竞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