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段(第15/24页)

老马要是告诉普通英国人:“中国人喝茶不搁牛奶。”

“什么?不搁牛奶!怎么喝?!可怕!”人们至少这样回答,他撅着小胡子不发声了。

他要是告诉社会党的人们,中国茶不要加牛奶,他们立刻说:

“是不是,还是中国人懂得怎么喝茶不是?中国人替世界发明了喝茶,人家也真懂得怎么喝法!没中国人咱们不会想起喝茶,不会穿绸子,不会印书,中国的文明!中国的文明!唉,没有法子形容!”

听了这几句,马老先生的心里都笑痒痒了!毫无疑意的信中国人是天下最文明的人!——再请他们吃饭!

马威到状元楼的时候,马老先生已经吃完一顿水饺子回家了,因为温都太太下了命令,叫他早回去。

状元楼的厨房是在楼底下,茶饭和菜都用和汲水的辘轳差不多的一种机器拉上来。这种机器是范掌柜的发明,简单适用而且颇有声韵,口兹牛咕口录,口兹牛咕口录,带着一股不可分析的菜味一齐上来了。

食堂是分为内外两部:外部长而狭,墙上画着中国文明史的插画:老头儿吸鸦片,小姑娘裹小脚……还写着些:“清明时候雨纷纷”之类的诗句。内部是宽而扁,墙上挂着几张美人香烟的广告。中国人总喜欢到内部去,因为看着有点雅座的意味。外国人喜欢在外部坐,一来可以看墙上的画儿,二来可以看辘轳的升降。

外部已经坐满了人,马威到了内部去,找了张靠墙角的空桌坐下。屋里有两位中国学生,他全不认识。他向他们有意无意的微微一点头,他们并没理他。

“等人?”一个小女跑堂的歪着头,大咧咧的问。

马威点了点头。

那两位中国学生正谈怎么请求使馆抗议骂中国人的电影。马威听出来,一个姓茅,一个姓曹,马威看出来,那个姓茅的戴着眼镜,可是几乎没有眉毛;那个姓曹的没戴着眼镜,可是眼神决不充足。马威猜出来,那个姓茅的主张强迫公使馆提出严格抗议:如使馆不办,就把自公使至书记全拉出来臭打一顿。那个姓曹的说,国家衰弱,抗议是没用的;国家强了,不必抗议,人们就根本不敢骂你。两个人越说越拧葱,越说声音越高。姓茅的恨不得就马上打老曹一顿,而姓曹的决没带出愿意挨打的神气,于是老茅也就没敢动手。

两个人不说了,低着头吃饭,吃得很带杀气。

伊姑娘进来了。

“对不起,马威,我晚了!”她和马威握了握手。

“不晚,不晚!”马威说着把菜单递给她,她拉了拉衣襟,很自然的坐下。

曹和茅同时看了她一眼。说了几句中国话,跟着开始说英文。

她点了一碟炸春卷,马威又配上了两三样菜。

“马威,你这两天好点啦吧?”伊姑娘微微一笑。

“精神好多了!”马威笑着回答。

姓茅的恶意的看了马威一眼,马威心中有点不舒坦,可是依旧和凯萨林说话。

“马威,你看见华盛顿没有?”伊姑娘看着菜单,低声儿问。

“没有,这几天晚上他没找玛力来。”马威说。

“啊!”伊姑娘似乎心中安慰了一些,看了马威一眼,刚一和他对眼光儿,她又看到别处去了。

春卷儿先来了,马威给她夹了一个。她用又子把春卷断成两段,非常小心的咬了一口。下巴底下的筋肉轻轻的动着,把春卷慢慢咽下去,吃得那么香甜,安闲,美满;她的举动和玛力一点也不一样。

马威刚把春卷夹开,要往嘴里送,那边的老茅用英文说:

“外国的妓女是专为陪着人们睡觉的,有钱找她们去睡觉,茶馆酒肆里不是会妓女的地方!我告诉你,老曹,我不反对嫖,我嫖的回数多了;我最不喜欢看年轻轻的小孩子带着妓女满世界串!请妓女吃中国饭!哼!”

伊姑娘的脸红得和红墨水瓶一样了,仍然很安稳的,把叉子放下要站起来。

“别!”马威的脸完全白了,嘴唇颤着,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老茅,”那个眼神不十分充足的人说:“你怎么了!外国妇女不都是妓女!”他是用中国话说的。

姓茅的依旧用英国话说:

“我所知道的女人,全是妓女,可是我不爱看人家把妓女带到公众的地方来出锋头!”他又看了马威一眼:“出那家子锋头!你花得起钱请她吃饭,透着你有钱!咱讲究花钱和她们睡一夜!”

伊姑娘站起来了,马威也站起来,拦着她:

“别!你看我治治他!”

凯萨林没言语,还在那里站着,浑身颤动着。

马威走过去,问那位老茅:

“你说谁呢?”他的眼睛瞪着,射出两条纯白的火光。

“我没说谁,饭馆里难道不许说话吗?”茅先生不敢叫横,又不愿意表示软弱,这样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