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7/23页)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有两只台子已经围满了人,我绕着走向第三只台子,摸出几个金币准备下注,忽然迎面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我吃了一惊。那时正当人人定睛个个紧张,心神似乎都被静默震慑住了的瞬间,每逢圆球奔跑得疲惫无力只在最后两个码盘上颠踬时,就会出现这样的瞬间,此刻我竟听到一阵喀喀嚓嚓的响声,像是骨节折裂。我不由自主地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吓呆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像两匹暴戾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美而修长,却又丰润白皙,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那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这双超群出众得简直可以说是世间唯一的手,的确令我痴痴发怔了——尤其使我惊骇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现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这双手那样抽搐痉挛互相扭结。我一见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留存体内胀裂了心胸。突然,在圆球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盘、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顿时解开了,像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弛力懈,而且可以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像是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因为,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含义无穷的双手,自此以后也见不到了,这双手每根筋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几乎全都渗出激情,动人心魄。这两只手像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地疲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颤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质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地捻着,像是玩弄一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像一头野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的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慌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真像是在偷偷爬行,挨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刚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两只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手腕在台面上无声地连连碰击,恰像上下牙打寒战一样——我没有,从来还没有,见到过一双能这样传达表情的手,能用这么一种痉挛的方式表露激动与紧张的手。望着这双颤抖的手,看着它惶悚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大厅里其他的一切全都僵凝了,尽管四周纷纷扰扰,管台子的喊声像小贩叫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转轮里的圆球巡回滚动,终于高起低落,跳进它那平坦的圆形牢笼——所有这些嘤嘤嗡嗡、刺激神经的纷乱景象对我全不存在,我紧紧盯着平生难遇的这双手,竟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定要看看这个人,看看与这双具有无限魔力的手相关连的那张脸,于是,我提心吊胆地——的确,真是提心吊胆地,因为,那双手早已教我心惊胆战了——慢慢地移动目光,顺着衣袖向上探溯,掠过两只瘦窄的肩膀。这一次又令我全身猛震了,这张脸竟跟那双手一样,倾吐着同一种慌乱的语言,脱出羁束、驰骋幻境中的语言;一副固执倔拗的神情,跟它那几乎像是女人般的俊美同样使人惊奇。我从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一张如此出神入化的脸,它使我有了充分的机会,将它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缺少眼珠的雕像来仔细观赏。那一对着了魔的眸子从无瞬息转动,决不顾盼左右:漆黑的瞳仁凝定着,像两粒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仿佛两面镜子,反映着那个桃花心木的、在转轮里起劲滚动落进码盘的圆球。我要再说一遍: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如此急切紧张、如此惊心动魄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年轻人的脸,狭窄俊秀,稍嫌纤长,然而极富表情。它正像那双手,完全不是男子气派,倒更像是在游戏中兴会淋漓的孩子的脸——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在当时,这张脸完全隐蔽在一副激情和狂乱的神色后面了。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张着,露出一半牙齿,让人十步以外就能看到它在打寒战,两唇始终呆呆地张开着。额头上黏着一绺湿漉漉的淡黄头发,往前边耷拉着,像跌过一跤那样,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他一直探着头,不自觉地越来越朝前倾,使人感到他似乎想全身投进轮盘追着圆球旋转。这时我才懂得为什么那双手那么痉挛抽搐:只有仗着这种抗力,仗着这样的撑拒,才能使已经失去重心的身躯保持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