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孟买剧场(第2/53页)
在安贝卡博士所代表的种姓中,没有其他领袖有像他那样的权威和声望。他一直是他们的领袖,比任何人都更受他们敬仰,可以说,他已经成为他们心目中的神。我听说,每个达利特家庭里都挂着一幅安贝卡博士的相片。这张相片我看过许多次,令我纳闷的是,他们没有使用质量好一点的相片。这幅安贝卡圣像犹如旧式报纸印刷术所复制出来的灰色护照相片:领袖的容貌被减化成黑点和白点的组合,凝固在四十或五十年代的形象里;他的脸颊有点丰满,并无其他特色;他戴着一副学生型眼镜,身上的外套和领带让他看起来有一分半殖民地社会的体面气派。相片中人穿外套、打领带,这在印度倒是不寻常。但这也不算突兀,因为这形象正好跟圣雄甘地的手织衣物及腰布形成对比。
看来,人潮应该是为了安贝卡博士而来,而不是为了领电话号码簿。队伍里的人群确实展现了从事宗教活动时应有的宁静,他们的举止就像正在做正事积功德的人。如果说群众是在庆祝安贝卡博士的生日,那也可解释我先前见到的旗帜和标志。我所看到的人群正在膜拜他们的领袖、他们的圣者、他们的神,这样做时,他们同时也膜拜了自己。
那天稍晚些时候,我跟旅馆的一位主管攀谈。他想知道我对孟买的印象。当我提到那些为安贝卡而来的群众时,他在那一瞬间有点吃惊,也不知该如何回应。然后,他一反彬彬有礼的旅馆待客之道,露出烦躁和不悦,他说:“这个国家越来越不像样了。”
这跟我多次听到的关于印度的说法基调一致。印度变了,它不再是先前那个美好稳定的国家。在那段争取自由的日子里,政治活动参与者们追随甘地,也穿着手织衣物,视之为奉献和服务的标记,也是他们与穷人站在一起的象征。如今,政治人物身上的手织衣物却代表权力。随着工业化和经济发展,人们忘却了昔日所推崇的事物,现在,大家只看重金钱。三四十年来在经济发展方面的巨额投资只落得一个结局:“贪污舞弊”、“政治犯罪”。虽然寻求着发展,印度却落得更加破败。当前,任何人对任何事都没有把握;一切皆瞬息万变。警察、窃贼、政客:这些角色已经没有差别。随着财富累积——孟买那些拥挤、丑陋的摩天大厦所宣示的财富——许多被长久掩藏的分歧也暴露了。这些具有分裂性、层次较低的忠诚——对区域、种姓、家族等各方面——是如今印度人生活中显而易见的主导因素。
就以达利特来说,如果这些人仍然只是圣雄甘地眼中的神之子民哈里真,大家不妨给他们一些帮助和同情,偶尔把他们当作行善的对象,那么当天早上安贝卡的生日纪念活动便不会让任何人兴起世风日下之叹了。然而,先前被称作哈里真的人如今已经取得一些财富,受过一些教育;因为这些变化,他们也发展出集体归属感和政治意识。他们不再只存在于抽象的领域。他们已经开始为自己而行动;就像印度的优势群体强调其独特性那样,他们也成为了重视本身独特性的一群人。
在孟买这个城市里,达利特的独特诉求或许还不是最重要的。我住的旅馆外就是“印度门”。这是英国人留下的建筑:雄伟挺拔的拱门,纪念英王乔治五世于一九一一年踏足印度的事迹。拱门跟帝国主义的这层关联如今已成为“印度门”浪漫情调的一部分,其周遭铺设石板的空旷场地则是人们午后常去散步的地方。在那帝国纪念建筑两旁,有人竖起几个简单而相当小的牌子,在白底上用黑色天城文字母写了一个词——把这个城市的名字写作Mumbai,而不是Bombay④。
那些写着Mumbai的牌子道出了存在于这城市内部的冲突。孟买是个大都会。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后来的发展也是如此;它吸引了来自南亚次大陆各地的人。在独立后的印度,孟买却落在马哈拉施特拉邦境内;六十年代中期,马哈拉施特拉人便发动了区域本土化运动。他们争取的目标是把马哈拉施特拉邦变成自己的地方。开始时,运动攻击的主要对象是来自南印度的贫困移民,不过其他人也感受到了威胁。这个运动叫作湿婆辛纳,意为“湿婆的军队”,名称源自十七世纪马拉塔⑤民族战士领袖湿婆吉。报纸并不支持此项运动,把湿婆军分子视为“法西斯分子”。但湿婆军持续壮大,两年前,它在选举中控制了孟买市政府。
市政府建筑属于英国统治孟买的时代里那种信心十足的维多利亚哥特式风格。宽大、牢固的楼梯一边有上蜡的木质扶手,扶手下面是维多利亚式的金属雕饰,走上楼梯就是会议厅。厅内墙壁下半段镶着厚实的红褐色木板。在市长座位四周,桌椅排列成弧形及半圆形。市议员座椅的布面是绿色的,但市长的椅子却是橘黄色的。橘黄色是印度教的颜色,在这里是湿婆军的标志。会议厅一侧廊台下的哥特式拱门上悬挂着橘黄色的布。布前是一尊青铜色的湿婆吉半身雕像,雕像头顶的布上有一面圆盾和两把交叉的剑的图案,也是青铜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