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破禁锢(第2/31页)

她站在离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不远的地方。那角落的冷气很大,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冷,后来才庆幸带了一件有点厚的外套。我穿上外套,但几个钟头后甚至也开始冷得有些僵硬。虽然我不情愿,却不得不起身离座,加入大厅里极为缓慢地移动的难民群。我发现一家书店,买了两本印度出版的平装书,一本是漫画家拉克斯曼的漫画集,另一本叫作《库西万特·辛格笑话集》。不出五分钟我就发现(我应该想得到这点),必须身处现实、心满意足的情况中才读得进笑话,如果你手上什么事都没有,只能一直等下去,那么这些只需几秒钟注意力的短笑话反而令人感到劳神,使情况更加恶化。还不如乖乖忍受。

机场大厦楼上有一家餐厅。体验过旅客报到柜台附近的冰冷之后,这里叫人觉得温暖得恰到好处。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吃了一碟我不需要的腰果,喝了一壶我不需要的茶,我才发觉餐厅里那股发霉腐烂的气味不仅是因为温度高,更是因为这房间密闭,空气不流通。我这才明白,餐厅的冷气机坏了。

楼下寒冷,楼上则闷热,灰尘弥漫,令人窒息。外面没有经过空调处理的夜晚空气倒更新鲜,但若想呼吸到那空气,你得打破封死的玻璃。

就像有些人所说,如果你在小室里沉思冥想,把眼光集中在一道火焰上,那么你就可以达到心无一念的境界,同样的——就像如今,我身处这些搁浅的旅客中:他们在日光灯的淡白光线下一簇簇缓慢移动,越来越像寓言中的人物,将他们封闭起来的玻璃映出他们幽暗的身影,大多数人已失去谈话的兴致——同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只想着我那班飞机的编号,每隔一刻钟我就发觉自己更加出神。我已经远离那天早些时候的我,变得越来越像我(意识比较清楚时)所看到的那位僵立在行李推车旁的美国女士:跟她一样,印度的建筑和航空客运也让我领会了印度教所说的万物皆空。

没有脱身的办法。随着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过去,重回孟买旅馆(还有空房吗?)或是搭十二或十四小时出租车前往果阿(那边的旅馆房间必须及时入住,否则预订就被永远取消了),这两条路越来越不可行。我只好在冷热之间游移,缩回自己的世界,对于何时可以登机起飞也就姑且听信传言了。

德里来的那人倒说对了。确实有班机飞果阿;当——时间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推挤着登上机舱后,也果真有德里那人所说的餐盒:他的朋友或亲戚为这家航空公司这次果阿航班所供应的装在灰色纸盒内的餐点(包括白面包三明治、一块不知什么做成的糕饼、一个北方出产的苹果)。飞机看起来出勤得很频繁,机上的航空公司杂志被翻得很旧。头顶上的一片装饰条板松脱了,每次空姐把它敲回去,它总会再弹出来。无论如何,经过这段极短的航程后总算到了果阿。有趣的是,最后终于下飞机走进清新的夜晚空气中时,我看到用印地语天城文字母写出的此地名称:果阿。

这时已经过了午夜一段时间。我们挤进一辆游览车,车上座位紧紧挨着,窗玻璃染过色:这一如圣克鲁兹那幅束缚情景的延续。过了一阵,我们来到曼多维河畔,在这里,旅程着实中断了。曼多维河上并没有桥。直到不久前这里还有一座桥,而且还算是新桥。那座桥存在了十年左右,有一天突然就垮了。现在过河必须搭渡船——这些简单的玩意儿虽然是在桥垮了后才造的,如今看起来却像这个世纪般老旧。有人把行李从车顶抬到印度土地上,再搬进渡船里,到了对岸,他们又把行李从渡船里搬出来,抬到另一辆巴士的车顶:在此科技退到一旁(偷偷地,在印度的夜晚里),只看得到那个许多只无力的手在做着简单琐碎工作的印度。

两三天后,我在白天看到了那座垮掉的桥,眼前只有粗大的桥墩立在那边,不见中间的桥面,这时我仿佛看到了那一天一夜漫长经历的缩影,看到了现实的破碎。

有一天在孟买,尼基尔向我谈到他虔诚的宗教信仰时曾告诉我,他有两个经常(特别是面临危机时)祈祷的对象:一个是赛峇峇——不是留着黑人爆炸头的那个当代人物,而是本世纪初的那位宗教导师②,另一个是圣婴耶稣像。

尼基尔出身于印度教家庭,他会向耶稣——我最先以为这是他所指的——祈祷可就有点不寻常了。不过,尼基尔特指某一个圣像,他也告诉了我他向这圣像祈祷的缘由。有一回,他在工作上碰到麻烦的法律问题,正在焦虑不安的当口,他接到一张关于圣婴耶稣像的传单。传单建议说,特别需要解厄的时候,可以每九个小时向圣婴耶稣祈祷一次。尼基尔就照做了。这表示他每两三天就有一次必须在不方便的时间起床,但也表示他过着以祈祷为中心的日子。有好几个礼拜之久,尼基尔持续向这圣婴耶稣像祈祷,让他担心的法律危机最后终于解除了。尼基尔至今一直心存感激。这想法不理性,他说。这点他知道,但他还是没法不那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