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战役之后(第3/29页)
齐达南达在火车站接我。过了二十六年,我们像是在一出戏剧的第三幕再度上台的演员。先前在第二幕结束时我们是年轻的,现在重新露脸时头发和眉毛上撒了化妆粉或面粉。他穿着印度式便装(不是我记忆中提箱仔穿的灰色西装),开的是一辆旧的大使牌汽车。他说,在这里开这种车比在德里便宜多了,这是他决定搬来圣蒂尼克坦的原因之一。
从火车站出来的短街里挤满了摩托三轮车。齐达南达说,汽车在这里是入侵者。其实,圣蒂尼克坦有自己的火车站,但是前一站波普尔的居民却要求所有前往圣蒂尼克坦的乘客都在波普尔下车,以增加当地市集的生意。
过了不久我们就来到野外。周围有树木。齐达南达说,许多树是由大学种植的,它们有助于增加雨量。有了树荫也不错,不过,灰尘还是很多。现在大学里已经没有土砌茅屋,只有粉刷成赭色的水泥房子。我们经过圣蒂尼克坦寺。这是一栋大小合适的建筑,刻意淡化了宗教场所的色彩。但它脱不了其时代特色。它的墙壁有洞孔并装饰着彩色玻璃,从路上看去,它有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建筑风格,而且有点俗丽。
齐达南达向我指出几栋泰戈尔在圣蒂尼克坦时住过的房子。齐达南达说,泰戈尔很快就会在一间屋子住腻,因此喜欢搬来搬去:这是诗人的特权,创办者的特权,或许也是孟加拉贵族的自我放纵。我也看出这位伟人在圣蒂尼克坦恣情任性的一面:有些大学建筑是泰戈尔自己设计的,试图融合印度教、印度、中国等各种亚洲建筑风格。这种视觉设计理念背后所涉及的浪漫和自欺现在显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在当年,恣情之中想必也有迫切的追求——想要让亚洲在大英帝国及欧洲古老而又看似永恒的荣耀之前挺立起来。
齐达南达尚未完工的房子位于大学区的边缘。这栋砖造房屋会有两层。一楼几乎已经建好,二楼部分大约还要三个月才能完工。房子三面有空地。齐达南达选上这地点是图它的隐秘性、安静和新鲜空气——这些在印度城市里都已经找不到了。不过,齐达南达前来圣蒂尼克坦的主要原因在于这所大学——虽然经过种种转变之后它跟任何印度大学已无两样——跟他成长时所接触的独特孟加拉文化有关系。对他而言,这块土地是神圣的,就像前来参观的单纯的印度观光客也以另一种方式将之视为神圣一样。这些观光客来这里并不是因为他们对泰戈尔的诗作或事迹有所了解,而是因为他们听说他是圣人,而探访这类人的纪念地是值得一做的事。
齐达南达的父亲做了一辈子梵社的传道者。梵社信仰的是泰戈尔父亲在十九世纪宣扬的一种净化或改革的印度教,其目的在于结合英国、欧陆的新知识与《吠陀经》《奥义书》所传述的古老冥想性印度教理念。它是从现代印度第一位改革者及教育家、孟加拉人罗姆莫罕·罗易大公的想法直接发展而来。今天,当欧美的产品和发明已经改变了世界,各地单纯的人都必须针对周围吸引他们的文明做出调适时,像罗易和老泰戈尔这类人的想法和做法已经不容易被赏识了。在十八世纪末和十九世纪初的印度,来自欧洲的产品还不是那么多。处于当时印度文明的停滞状态之下——一切以老习俗、旧规范为尊——必须具备非凡的智力,才看得出欧洲新事物的优点。
齐达南达说,“梵社的信条结合了《奥义书》教义的要素和一些基督教的形式,譬如做礼拜——星期天早上和晚上各一次礼拜。在较大的教堂里,大家坐在长椅座位上,前头还有一个布道坛。礼拜项目由口述仪式及祈祷、圣歌轮流交替,圣歌之中有许多是泰戈尔写的,有一些是他父亲写的。泰戈尔的父亲设计了这套礼拜的方式。梵社做了如下区分:一方面是《奥义书》的一神论及认为有一种无形而无所不在之神灵的看法,另一方面是往世书所描述的印度教——偶像崇拜、众多神祇,又跟万物有灵论、种姓思想混杂在一起。梵社主张妇女接受教育,认同民主的理想,鼓吹废除种姓制度。”
这是齐达南达父亲毕生为之奉献的信念。他在年轻时就做了这个决定。
“从我父亲十岁开始,我祖父就常带他去参加梵社的礼拜天聚会。聚会在现今属于孟加拉国的吉大港。”吉大港,如今让人联想到孟加拉国的贫穷和天灾,但四百年前在葡萄牙诗人卡蒙斯眼中却是肥沃富庶的孟加拉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吉大港,孟加拉国繁华之都。
“十四岁时,我父亲决定要加入梵社。我祖父从未料到这个结局,对此非常生气。我父亲一天晚上离家出走了。他真的就靠步行和——用现代话来说——搭便车,就是坐牛车和船,前往五百英里外山上的西隆。在当年,大家对过路客还会尽地主之谊。我父亲告诉我,他整天步行或坐牛车,晚上就到最近的人家要求过夜,人们总是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