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妇女时代
几个礼拜之后我已经离开印度,再度回到自己的老窝,这时我看着一本许多年前所买但从未前前后后好好读过的书。这本书叫作《印度日记,一八五八至一八五九》。作者威廉·霍华德·罗素①,书名页上注明他是《泰晤士报》的特派记者。罗素就是以《泰晤士报》记者的身份在刚过去几年的克里米亚战争期间成名:他有关英国远征军医疗环境的报道使得当局决定把南丁格尔从英国派遣到克里米亚去。身负这样的名声,无疑也怀着再造功名的希望,他回到英国九个月之后即再度离开,前往印度大起义现场。
火车,船。火车到巴黎;火车到马赛;汽船到马耳他和亚历山大港;火车到开罗和苏伊士;搭三个礼拜的汽船到锡兰和加尔各答。然后乘木板车、火车、木板车到前线。
罗素当时三十六岁。他是唯一被英国报纸派到印度报道起义“以及随之而来的叛乱”的记者。他寄回《泰晤士报》的“信函”按时在该报上刊登。之后,构成这些信函内容的日记被编印成书——总共八百页,附有淡黄色石版画及一幅镌刻地图。这本书在一八六○年分两册由路特雷奇公司出版:维多利亚时代的精力将一件巨大的事处理得看似稀松平常——那可是一趟艰难的旅程,以及持续的文字工作。
罗素仅凭对克里米亚战争的报道就可名留青史。我在特立尼达求学时读过他的报道,他是我所知的第一个驻外记者。但我不知道罗素报道过印度大起义。在旧书店看到那两本书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他关于印度的作品。精装的紫色布面盖有一个角状的装饰图案,当它们还是簇新的时候,这两本书应当很美观,看起来很有权威。由于长期暴露在光线下,两本书的书脊已从紫色变成淡褐色,封面上下边缘已经褪色,一条封面折线上的紫色布已经裂开,易碎的封面上缘也有损坏。
我发觉这书并不好读。我认为作者花了过多时间之后才写到印度,他在路途中所做的事似乎不是很有意思。读到后面的章节时,我觉得战术方面的军事细节很难懂。作者在写那些细节时,它们应当是抢手的印度新闻,现在它们引不起我的兴趣。一八五八年至一八五九年间的印度还发生了其他事情,那才是我想知道的。
但是在这次印度行之后,特别是和拉希德在勒克瑙散步之后,《日记》一书读起来大不相同。罗素所描述的漫长的印度之旅事实上是一趟勒克瑙战役之旅。卷首镌刻的折页地图题为《一八五八年三月勒克瑙攻城行动示意图》。我在地图上看到了拉希德带我去看的一些地方。
英军在迪尔库夏公园——即“怡情悦性”公园——扎营。省督的狩猎行馆当时尚未成为废墟,在罗素看来有如法国庄园,是英军总司令的指挥部。省督在马丹学堂的一门大炮对着它射击。从马丹学堂向英军阵地发射炮弹的人当中,有省督的几个非洲裔太监——印度在一八五八年的印度,这种人的存在真是不可思议。不知拉希德对罗素书中这个细节会有什么感想。或许他对战败所感到的愤怒与悲痛,以及事后凯泽巴宫所遭受的劫掠,会令他对这细节视而不见——在凯泽巴宫残留的厢房里,我曾和阿米尔见面、交谈。那座宫殿是在被劫九年之后由英国赠予他的祖先的。
泛黄的石版画中有一幅题为《凯泽巴宫劫掠图》。它是事后在英国制作的,是罗素这段正文的插图:“这是你所能看到最奇异也最悲惨的景象之一,但同时也是最刺激的……想想看,像圣殿广场那么大的一个个庭院,四周围绕着一排排宫殿,或至少是精工粉刷并镏过金、假窗上绘着壁画的建筑……带着一大堆掠夺物或战利品的士兵从被破坏的大门拥出。披肩、华丽的挂毯、金线与银线织锦、一盒盒珠宝、武器、光彩夺目的衣服。
“这些人都发了狂,只想着金子——简直是抢昏了头……我经常听到这样的描述,但从未亲眼目睹。他们把鸟枪和手枪打碎,以便取得黄金做的枪托底及镶在枪托上的宝石。他们在庭院中央生火烧织锦和刺绣披肩,拿走烧剩的金银……啊,他们那天可真辛苦!跌跌撞撞于尸体间,走过无止尽的蒸汽浴室般的庭院,看到堪比炼狱的景象……闻着腐尸、败坏的印度奶油或劣质的土产香水等令人窒息的气味,这样已够恐怖;但是我们在哈兹拉特衮吉所碰到的那一群密密麻麻的随军平民则更加骇人。他们简直像兀鹫一样贪婪,一样邪恶……”
两天前,罗素得到“价值极微的一小件掠夺物”:一张他从画框中割下来的奥德王画像。他从巴德夏巴宫——“一个有墙的大花园和围场,是奥德王最美丽的夏宫之一”——一个房间里取得了那张画像。见过种种恐怖景象后得到的一小件掠夺物:环绕着巴德夏巴宫的壕沟里“全是印度士兵的尸体,在军人指挥下,苦力正将尸体从壕沟里拖出来,随随便便丢在一起。手脚伸开、已经僵硬、穿着短棉衫的尸体缓缓地燃烧着……我们根本是在越过草草覆着土的一丘尸体。”里面的房间烧着更多的军人尸体。“那是早餐前的时刻,我无法忍受那种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