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旅序曲:申请一些证件(第2/8页)
此后,一幅接一幅景象次第展现在我眼前,让我看到了以前只在书本上认识的东方世界。在我心目中,每一幅景象都是一个新发现:头一遭,看见那被无数照片和文章描绘得几近神秘的阿拉伯无领长衫,活生生地穿在街头那些男人身上,对我来说,这不啻是一种启示。在那家年华老去、风光不再却依旧充满旧王朝遗风的旅馆,我嗅到了印度种姓阶级制度的气息。那位年纪颇为老迈的法国侍应生只负责招呼客人,替他跑腿打杂、端盘送碗的是一群头戴毡帽、腰缠束腹带、眼神忧伤、一个劲儿绷着脸闷声不响的黑人小厮。旅馆大厅聚集着成群身穿花哨制服的黑人服务生,他们不停钻进钻出,忙得不亦乐乎。跨出旅馆大门,来到街上,你期待的那个东方世界霍然展现在你眼前:面黄肌瘦的儿童、脏乱、疾病、向观光客讨取小费的声声哀唤、沿街叫卖的小贩、四处兜售不知什么票券的黄牛、一抬头就可以瞥见的伊斯兰教寺院尖塔。城中随处可见帝国主义遗留的痕迹:暗沉沉、冷清清、四面嵌着玻璃的欧洲风格商店;发廊里,满脸哀伤的法国美容师压低嗓门说,市面上再也找不到法国香水了,只好将就使用气味浓郁的埃及香水;市场上,一位来自黎巴嫩的商人以轻蔑的口吻谈论“本地人”。他说他不信任这帮人,除了他的助手,而后者却背着他的主子悄悄告诉我,总有一天,黎巴嫩人和欧洲人全都会被驱逐出埃及这个国家。
一幅景象接着一幅,你以前在书本上读到的东方世界,如今,一一呈现在你眼前。在开往埃及首都开罗的火车上,那位坐在过道对面的先生忽然清起喉咙来,一连咳了两声。他鼓起腮帮子,用他那根无比灵活的舌头,把嘴里那团浓痰卷成一颗小球,然后伸出拇指和食指,从口中撮出这颗痰球,凑上眼睛,仔细观赏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放在手心上缓缓揉搓着,直到它消失。这位男士身穿三件式西装,身边放着一台晶体管收音机,开得震天价响。开罗到了!东方市集的万种风情霍然展露在眼前:堆满垃圾的狭窄街巷,即使在冬天也臭烘烘的;栉比鳞次的小店里摆满各种仿冒品;人群熙来攘往;满街汽车喇叭齐鸣,让原本已经够刺耳的市嚣声,变得令人更加难以消受;颓败的中古世纪建筑物,一幢一幢,依旧矗立在瓦砾堆中,四处散布着青绿色和宝蓝色瓷砖,让人联想起那早已经消失的“美”和“秩序”的时代——一座座水晶喷泉旁发生的一桩桩风流韵事,唉,在那个其实也不怎么讲求秩序的时代,也许真的发生过吧。
市场中有一个补鞋匠,头戴白色瓜皮小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钢框眼镜,颏下蓄着一部花白胡须,脸庞上布满皱纹——这位仁兄应该摆个姿势,让美国《国家地理》拍张照片:双手灵巧、一脸坚毅的东方匠人。我的鞋底松脱了,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能不能帮我修补一下?他蜷缩着身子坐在人行道上,低头干活,听我这么一问才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瞄了瞄我的鞋子、长裤和雨衣:“五十披亚斯德③。”我说:“四十。”他点点头,伸出手来脱下我的鞋子,然后拿起一把铁锤,二话不说就开始把一根长达一寸的铁钉敲进我的皮鞋。我慌忙伸手抓住鞋子,他笑了笑,一手举起铁锤,一手抓住鞋子不放。我使劲一扯,他终于松手。
埃及的金字塔早已沦为公共厕所——这一点,旅游指南之类的书当然不会提起。四处人潮汹涌:导游、“守门人”、赶骆驼的和成群的男孩(他们的驴子全都名为“威士忌加苏打”)。讨取小费的叫唤声此起彼伏:爸客施舍!爸客施舍!“进来喝杯咖啡吧。我可不是要你买东西哦。我只是想跟您聊聊。尼赫鲁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咱们不妨坐下来谈谈,交换交换意见。我可是大学毕业生啊。”我赶忙搭乘空荡荡的公共汽车回到亚历山大港,提早两天,登上了那艘希腊货轮。
接下来就是一段烦闷而漫长的航程:一个又一个非洲海港,看起来就像辽阔的大陆边缘上的一块块小空地。就在这儿,你终于领悟到,尽管埃及有很多黑人,但它并不是真正的非洲;尽管街上到处可见伊斯兰教寺院的尖塔和阿拉伯男人的无领长衫,但埃及毕竟不是东方世界——它是欧洲的最后疆界。在沙特阿拉伯的吉达港,男人们身上披着的无领长衫显得干净许多,簇新的美国轿车满街奔驰,十分拉风。当局不准我们上岸。我们只好待在船上,眺望吉达港码头上的风光。一只只骆驼和山羊,被一艘艘脏兮兮的不定期货轮上的起重机和吊钩卸到码头上,斋月即将结束,这些畜生将被宰杀,让人们解馋。高高悬吊在半空的骆驼们惊慌失措,只管拼命伸张它们那突然变得毫无用处的四肢,降落到地面时(有时轻轻地,有时砰然一声),它们赶紧蹲伏下身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后朝伙伴们跑过去,挨挨擦擦,互相抚慰。港中一艘汽艇突然失火。我们的轮船拉起警报。几分钟之内,好几辆救火车就赶到现场。我们船上一个年纪轻轻的巴基斯坦学生说:“独裁政府办事可真有效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