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阶级(第2/13页)

初抵印度,令人怵目惊心的现实宛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向我逼近,而我却不能像在亚历山大港、苏丹港、吉布提港和卡拉奇时那样,逃回船上去。那时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可以把丑恶的现实从美好的东西中(从自尊和自爱的领域中)分离出来,在它们中间画一条界线。滨海大道,马拉巴尔山,从卡玛拉·尼赫鲁公园眺望到的满城华灯、城中矗立的一座座帕西寂静塔②——这些景点是印度观光局所推销的孟买市,也是一连三天我们被三位热心的友人带去游览的地方。然而,另一个孟买,另一个令人心悸的孟买,却隐藏在这些观光胜地背后。这才是真正的孟买:里面居住着数百万身穿白色衣裳的人,宛如白色潮水般不断涌进和钻出“教堂门车站”,就像赶着去或离开一场无休无止的足球赛似的。这就是即将显现在我们眼前的孟买城:郊区那一条条宽广壅塞、纵横交错的马路,路旁乱糟糟挨挤在一起的店铺,高耸的廉价公寓大楼,破落的阳台,密如蛛网的电线和四处张贴的广告;戏院门口的印度电影海报,比英国和美国的电影海报还要清凉性感,剧照中的印度女明星,展示着比好莱坞姐妹们还要丰硕的臀部和乳房,浑身洋溢着无比旺盛的生殖力。隐藏在大马路背后的一户户人家,一间间庭院:密不通风,闷热不堪,静止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不知名堂的臭味,窗口显示的不是一窗椭圆形的灯光,而是满院子的晾衣绳、衣裳、家具和各式箱子,堆堆叠叠,乱成一团。通往北部的道路两旁,散布着一间间被花园环绕的红砖工厂。这些工厂令人联想起英国的米德尔塞克斯郡,唯一不同的是依附在工厂旁的,并不是一排排半独立式的或连栋住宅,而是一座座贫民窟和一堆堆垃圾。娼妓(印度报纸管她们叫“欢乐姑娘”)四处出没。可是,在这些大杂院中的一栋建筑物里开设三家妓院,阴沟和厕所臭烘烘的,连勒克瑙③出产的檀香油都遮盖不了,还能到哪儿去寻找欢乐呢?情欲就像怜悯,是希望的改良品。面对这种情欲,你只会感受到你的性冲动究竟有多脆弱。你犹豫不决,逡巡不前,不敢贸然探索。你把全副心神集中在你的厌恶上。手握棍棒的男子把守在妓院门前。这帮人究竟在防备谁,又在保护谁呢?暗沉沉的、臭气弥漫的走廊里,呆呆地坐着一群非常苍老、非常肮脏、整个身子萎缩得不成人样的妇人。这时你会觉得有些人是多么微不足道。这群妇人是清洁工,讲得白一点,就是专门服侍妓女(孟买市普罗大众心目中的“欢乐姑娘”)的用人。她们还算幸运,总算还有一份工作可做。就在妓院门口,你窥见到了印度那令人惊悸的、一个层级一个层级不断倒退的堕落。

我说“层级”,因为我们会渐渐发现,在印度,人类的堕落是经过缜密的测量和界定的,就像绘制地图一样,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印度的普罗大众(那一拨拨身穿白衣,有如潮水般汹涌在街头的人群)是不可能被分类或被评定等级的。这种情形就像印度的土地:尽管从火车上眺望,印度那广袤无垠的乡野是由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杂乱无章的田地所组成(官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百姓随意处置他们的田地),事实上,这些土地全都已经被彻底勘察测量并绘成图籍,保藏在政府属下的各个收税区。在那儿,一捆一捆包扎在红布或黄布中的地契资料,堆积如山,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这得归功于英国人。他们不辞辛劳,从事这项艰巨的工作,为的是满足印度人的一个根深蒂固的心理需求:界定和区分。界定自己,你就能够把你的自我从周遭人群中抽离出来,你就能够确定自己在社会的位置,你就能够摆脱印度那无所不在的随时会吞噬你的乱象——莫忘了,印度是一个无底洞,而“欢乐姑娘”的用人就坐在深渊边缘等着你。戴某种特定样式的帽子或头巾,留某一种型款的胡子,穿西装或穿政客们最喜欢穿的手织棉布服装,身上佩戴克什米尔印度教徒或马德拉斯婆罗门的阶级标志——这些东西全都是一个人的表征,证明你属于某一个社群,证明你是一个有价值,有正当职业,对社会有贡献的男人,就像保藏在收税区里的地契,证明你拥有某一块土地。

这种需求是普世的、全人类共通的,但印度人的做法却是独一无二的。“做你分内的事,即使你的工作低贱;不做别人分内的事,即使别人的工作很高尚。为你的职守而死是生;为别人的职守而生是死。”这是《薄伽梵歌》的一段经文。早在荷马的《尤利西斯》之前一千五百年,印度的史诗已经在倡导阶级观念了,而它的影响力一直维持到今天。在旅馆负责整理床铺的服务生,若被客人要求打扫地板,他肯定会觉得受到侮辱。在政府机关办公的文员,决不会帮你倒一杯开水,就算你昏倒在他面前,他也无动于衷。你如果要求一个建筑系学生画图,他肯定会把它当作奇耻大辱,因为在他看来,身为建筑师却从事绘图员的工作,不啻是自甘作践。就是这个缘故,蓝纳士(根据他办公桌上竖立的一块三角形木牌,他的正式职称是“速记员”)才会拒绝上司的要求,把他用速记法写下来的一封信函,用打字机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