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阶级(第6/13页)

华桑特在孟买一座贫民窟长大。小小年纪,他就离开学校,出外找工作。一大早他就跑到孟买市证券交易所周围徘徊逡巡。厮混久了,所里的交易员都认得他,隔三岔五差遣他到外面去办点事,帮他们跑跑腿。华桑特渐渐地变成了交易员们专用的信差,替他们送电报。一天,一位交易员把一封电报交给华桑特,要他拿到电信局拍发,但没给他钱。“没关系,”交易员告诉华桑特,“月底他们会跟我结账,把账单寄给我。”就这样,华桑特发现了一个重大的商业机密:如果你每个月拍发的电报超过一定的数量,电信局就会让你赊账。于是他灵机一动,向证券交易员们提议:每天,他到交易员办公室收取电报,拿到电信局拍发,月底结账。他只收些许服务费,但集腋成裘,没多久他就存了一笔小钱,甚至可以租下一个小房间,充当电报收发室。收进来的每一封交易员电报,他都仔细看过一遍。没多久,他对证券市场的运作就了如指掌。他开始进场买卖股票,着实赚了一笔钱,变成一个富翁。如今他年纪大了,在孟买商界也有了一点地位,他在高级商圈拥有一间装潢颇为高雅的办公室,雇用了一个接待员、许多秘书和职员,但这只是充门面而已。重要的工作,他都拿到那间狭小拥挤的电报收发室去做,因为在别的地方,他实在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当初过穷日子时,华桑特白天从不进食,发迹后,他依旧保持这个习惯。白天吃东西,会让他觉得昏昏欲睡,提不起劲来做任何事情。

在印度,制作皮革的工人是最低贱最肮脏的一种人。因此,在阶级意识十分强烈的印度半岛南端,发现有两位出身婆罗门阶级的兄弟,竟然从事这一行,心里难免会感到非常诧异。他们的工厂规模不大,却也自给自足:住家、工作坊和占地四英亩的菜园。兄弟俩,一个身材比较高瘦,身体强健,成天在城中各处奔走拉生意,争取订单,他的眼光十分敏锐,对外国皮革制品(公文包、日记簿封面和照相机皮套)的最新型款和设计都了如指掌。另一位兄弟身材比较肥胖,个性沉稳,负责管理工厂,监督工人干活。兄弟俩感到最得意的,是时不时就会有一位顾客对他们说:“这真的是你们自己做的吗?看起来像进口的。我敢打赌这肯定是美国货。”每次听到这种赞美,兄弟两个就会乐得一个劲儿扭动身子,哧哧笑个不住。对于“劳资关系”(这是那位身材比较高瘦,星期天早晨会穿着汗衫和卡其色短裤的兄弟的用语),他们两人的看法倒是很开通进步的。“你必须想法子,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工作。我不能做这种工作。我也不能让我的儿女做这种工作。所以我必须想法子,让工人们开心。”从街上捡来的一个“流浪儿”,刚开始在皮革工厂干活,日薪一卢比,干到十四五岁,薪水调高到每天四个卢比;制作皮革的师傅,月薪一百二十卢比,外加一笔年终奖金,约莫两百四十卢比。“对!”另一位兄弟接着说,“你必须想法子让他们开心。”这家工厂生产的皮件全都是手工制造的。为此,兄弟俩感到颇为自豪,但他们一生最大的愿望,却是创建一座以他们的姓氏为名的“工业园”。他们出身一个贫穷家庭。刚开始时,他们制作信封。今天,他们的工厂除了生产皮件,也制造信封。在工厂一个角落,一个男孩站在堆集得十分整齐的一沓信封纸上头。一位师傅挥舞着一把宽刃大刀,把男孩脚趾旁的纸张剁成一块块。其他男孩蹲在另一个角落,把依照规定样式切割好的纸张,折成一个个信封。这两位兄弟的身家财产,总值七万英镑。

在印度的阶级体制中,稍稍逸轨,出外冒点儿险是被容许的,但阶级意识早已根深蒂固,没有一个印度人能够彻底摆脱他的种姓根源。它就像一种肉体的渴望:商场大亨一天到晚窝在他那间狭小简陋的办公室,舍不得离开;崛起中的年轻企业家,依旧睡在人行道上;出身婆罗门阶级的皮件制造商,不让儿女介入这个行业,以免遭受污染。西方新世界输入的现代商业机制(股票买卖、电报、劳资关系、广告等等),表面上看起来跟印度社会格格不入,但实际上,这些玩意儿全都已经被吸纳进阶级制度中,与之融为一体。很少印度人能够置身于阶级体制之外。马立克和马贺楚是例外。对印度社会所能提供的、所能容忍的那种冒险,他们不感兴趣,但他们的愿望和野心,却不能见容于印度社会,因为它会带来纷扰不安,破坏社会的稳定。排斥阶级标志(服装、食物和职业)就等于排斥阶级制度本身,结果,马立克和马贺楚发现,他们被这个社会遗弃了。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他们竟然寻找积极进取的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式的冒险,难怪会到处碰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