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追求浪漫传奇的人(第6/8页)
而今,傍晚时分,钻进斯利那加特快车的铝制车厢,躺在卧铺上,等待开车的当儿,回想这些天在德里的经历,我对印度那纷纷扰扰的乱象竟然开始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近乎邪恶的愉悦。我喜滋滋地回味当初花费二十四个小时、搭乘火车前来德里的旅程;我喜滋滋地期待那即将展开、一路北行、穿越旁遮普平原把我带到全世界最高的山脉的长达三十六个钟头的旅程。我感到庆幸,这会儿我能够躲藏在豪华车厢里,跟外面的丑恶现实隔绝开来,虽然,透过那悬挂着橡胶珠帘、随时可以打开的车厢,我还是看得见月台上的景物:头缠红布巾的脚夫、贩卖书报的印度手推车、四处叫卖的小贩。车厢中的电扇悬挂得那么低,以至于从我的铺位望出去,整个月台仿佛覆盖着一支支旋转不停的电扇叶片。这些景物,我原本恨得要死,而今我却对它产生一份依恋之情(我也知道这种感觉很虚妄),因为一旦火车开行,进入克什米尔后,气温陡然下降二十度,这些景物都会消失,一切又会恢复正常。
从车厢中望出去,夜晚的旁遮普平原一片漆黑,悄无声息,只看得见火车投射出去的一圈圈不断移动的灯光。一间寂静无声的小茅屋,黑的,蹲伏在暗沉沉的田野上,等待黎明。此外,我还能期望看到什么呢?早晨,我们抵达帕坦科特,克什米尔铁路线的“终点”。这个词的英文具有强烈的科技、工业和戏剧色彩,一路上我却常常在那些讲印地语的乘客口中听到,心里不免觉得怪怪的。清晨时分,车站凉飕飕的。晨曦中,我们隐约可以看到周遭的丛林,感觉上,山脉仿佛就在附近,后来我们才知道山脉距离这儿远得很哪。下车时乘客们纷纷穿上羊毛衫、夹克、羊毛背心和套头毛衣,戴上花哨的帽子,甚至戴上手套。这些毛织品全都是适合在小阳春假期穿着的衣物,严格说,这会儿还不需要,但人们把它们都穿在身上,心中期待着即将展开的克什米尔假期。
在邻近巴基斯坦边界的这一片平坦的灌木丛生的原野,最初我们只察觉到印度陆军的存在:树立着一个个路标的军营、用石灰水粉刷的营房、成排的军用卡车和吉普、两三辆操练中的轻型坦克。士兵们身穿橄榄绿战斗服,头戴丛林帽,走起路来昂首挺胸,雄赳赳的,看起来挺帅气的,跟一般印度男子很不一样。中午,我们在查谟市停歇一会儿。吃完午餐,我们沿着印度军队在一九四七年巴基斯坦入侵时兴建的山路,进入克什米尔。天气越来越凉爽,沿途尽是山丘和峡谷,从车窗内望出去,只见层峦叠嶂一路绵延到天边,渐渐隐没。我们搭乘的巴士行驶在奇纳布河畔。车子一路往上攀爬。我们回头一看,只见河水注入一座四处漂荡着木头的峡谷中,汹涌澎湃。
“您打哪儿来啊?”
印度人最爱问陌生人这个问题。每一天,我都得回答五次。现在我又得再解释一次了。
他坐在走道对面那个座位,身上穿着西装,看起来还满体面的。他头顶光光,鼻子尖尖(古吉拉特人特有的那种鹰钩鼻),脸上流露出愤世嫉俗的神情。
“对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您有什么看法啊?”
这又是印度人喜欢问陌生人的问题。我装作没听出里头蕴含的讥讽。
“别客气,把你心里的想法坦白说出来吧。”
“还不错,印度很有趣。”
“有趣。你命好,不必住在这个国家。我们全都被困在这儿。知道吗,这就是我们的处境:被困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
坐在他身旁的是他那个身材丰腴、一副心满意足模样的太太。显然,她对我和她丈夫之间的谈话没有兴趣,却老是趁着我望向窗外,偷偷打量我。
“举国上下贪污腐败,结党营私,”他告诉我,“人人都想离开印度,进入联合国工作。医生全都出国去了。科学家到美国发展。这个国家的前途一片黑暗。能不能请问你,你在你的国家一个月赚多少钱?”
“一个月,大概五千卢比吧。”
我这拳打得太重了点,但他咬紧牙关承受了。
“你赚那么多钱,从事什么工作啊?”
“教书。”
“教什么啊?”
“历史。”
他显然不以为教历史值得骄傲。
我赶忙补充:“另外还教一点化学。”
“很奇怪的结合。我自己就是一位化学老师。”
每一位浪漫文人都会遇到这种事情。
我说:“我在综合制中学教书,什么东西都得教一点。”
“原来如此,”他脸上的迷惑忽然转变成恼怒,鼻子开始抽搐起来,“奇怪的结合。化学和历史。”
我开始感到不耐烦了。在这趟旅程中,我还得和这个家伙相处好几个钟头。我不想再跟他闲扯,就转身去哄一个哭闹不休的小孩。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幸好,没多久车子就在路旁一个能俯瞰翠绿山谷的休息区停驶下来,让乘客们出去透口气,活动活动筋骨。山中松林密布,空气十分清凉。这会儿在我们的感觉中,印度的平原就像一场疾病,病愈后你再也记不起生病时的感受。我们带来的毛衣终于派上用场。克什米尔假期真正开始了。回到巴士上,我发现那位化学老师已经跟他太太换座位。看来,他也不想跟我闲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