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香(第10/15页)
头戴青色帽子的马夫,站在我们的基地(一座搭建在大树下的营帐)门口,恭候我们。一看见我,他就扯着嗓门哀哀哭泣起来,但谁都听得出,那只是干号,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自我作践。他一面哭,一面朝我奔跑过来,二话不说,就在我眼前下跪,伸出两只孔武有力的手,紧紧攫住我的双腿。其他马夫纷纷走过来,围聚在我们身旁,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用衬衣前摆兜着一大堆豌豆的亚齐兹,站在一旁,笑嘻嘻的,只管瞅着这个半途开溜的马夫。
“老爷,您可怜可怜他吧,他是个穷人。”
怎么回事?亚齐兹一路喋喋不休,向我抱怨这个马夫,如今却公开替他求情。没搞错吧?
马夫一听,哭得越发响亮了。
“他家里有老婆孩子,”亚齐兹说,“老爷,您就别向‘光光局’检举他了。”
马夫伸出双手,上下揉抚着我的双腿,然后伸出额头来,在我的鞋子上使劲磕着。
“老爷,他家里很穷,您就别扣除他的薪饷了,您也别要求政府吊销他的马夫执照了。”
马夫紧紧搂住我的大腿,一个劲地用他的额头摩擦我的膝盖。
“老爷,他不是一个老实人,他是一只该死的猪猡,可他家里实在很穷,您就开开恩,别向‘光光局’检举他了。”
这两个家伙仿佛在唱双簧,把我当成一个观众。
“好吧,好吧,”我说,“我不向观光局检举他。”
马夫倏地站起身来。他那张宽阔的克什米尔农民特有的憨厚脸庞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只是在干活而已。他伸出手来,干净利落地掸掉裤子膝盖处沾着的尘土,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沓卢比钞票,挑出五张,当着我的面递到亚齐兹手里。
这就是亚齐兹替他求情的代价。莫非前一天下午,这两个家伙就已经达成某种协议?甚至,早在好几天前,他们就已经设计好这一幕?一路上,亚齐兹喋喋不休,向我抱怨这个马夫,难道只为了多赚五个卢比?这怎么可能?那天亚齐兹牵着被遗弃的马,辛辛苦苦,攀爬上险峻的琵苏·格堤峭壁,这应该不是演戏吧?可是,亚齐兹实在太滑头了,谁也摸不清楚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这家伙似乎吃定了我:他当着我的面收受一份礼金——羊毛出自羊身上,那是我的钱!一路上,他刻意抬高我的身份,显然,他拿我这个“要人”当作幌子,把那个马夫吓得一愣一愣的。但我知道他心里对我的真正看法:我是个滥好人。面对这样的一种评价,我感到十分气恼,但为了我的尊严,我不会跟亚齐兹吵架。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的仆人,他爱怎么看待我就怎么看待我吧。回到斯利那加城,再跟这家伙算账也不迟。
亚齐兹接过那五个卢比,清点无误,一把塞进口袋里。他以为我会责备他,但我什么都没说。亚齐兹对我的看法果然是正确的。
马夫牵着他的马,朝我走过来。
“赏点小费吧。”他伸出一只手。
旅馆花园中的向日葵凋谢了,乍看之下,就像一个个即将沉落的太阳。它们那宛如火舌的花瓣早已枯萎,变成软绵绵的一团。我计划的行程已经告一个段落,该离开克什米尔了,不过我得先向几个朋友辞行。我们造访的第一家,是住在古尔玛格村的那对夫妻。
“这阵子,我们也遇到一些挺有趣的事情。”男主人伊斯迈告诉我们。
这对夫妻经常碰到奇人奇事。他们喜爱文艺活动,屋里总是聚集着一大群作家和音乐家。
“这趟朝圣之旅的路上,你有没有遇到一个名字叫乐琳的女孩?”
“美国女孩?”
“她告诉我们,她打算到埃玛纳锡洞窟走一趟。”
“太巧了!她也在你们家住过吗?”
“她和雷菲克差点把我们逼疯了。”
这桩奇遇(据伊斯迈说)开始于斯利那加官邸路上一家叫“印度咖啡屋”的餐厅。一天早晨,伊斯迈在那儿遇见了雷菲克。雷菲克是锡塔尔琴④演奏家。在印度,你若想成为一位音乐家,必须先熬过一段漫长艰辛的学徒阶段。尽管雷菲克今年快三十岁了,尽管(根据伊斯迈的说法)他的琴技十分出色,但至今犹未闯出名堂来,只能在地方电台举行演奏会。最近的一场演奏会即将举行。为了养精蓄锐,雷菲克特地前来克什米尔度假,为期两周。他身上没什么钱。爱才如命又十分慷慨的伊斯迈,立刻邀请这位素昧平生的音乐家,到他那栋坐落在古尔玛格村的小别墅小住几天。雷菲克拿起他的锡塔尔琴,就跟伊斯迈走了。
这样的安排,双方都很满意。搬进别墅后,雷菲克发觉这对夫妻真的能了解艺术家的气质和性情。他们欣赏雷菲克的音乐,雷菲克在他们面前卖力演出。别墅中的日常作息,也很符合雷菲克的生活习惯。宾主聚集在客厅喝酒聊天,听了一整晚的音乐,直到午夜才吃晚餐。日上三竿,大家才起床吃早餐。下午,有时候按摩师来访,手里拎着一只印有他名号的黑色小箱子,里头装着按摩的工具。之后,倘若没下雨,宾主就结伴到松林中散步。大伙儿有时采集蘑菇,有时捡拾干枯的松果带回家当柴烧,在壁炉中噼噼啪啪生起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