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紧急状态(第6/9页)
从火车上眺望,新兴的钢铁城杜尔加布尔看起来就像一幅绵延不绝、灯光闪烁的图画。我走到车厢走道上,观看这一城灯火,直到灯光一盏一盏消失在我眼前。多么微小的一个希望,多么容易破灭啊!邦迪拉今晚沦陷了。整个阿萨姆平原暴露在中国军队的炮火下。尼赫鲁总理向全国人民发表演说,试图鼓舞民心士气,但他那套说辞听起来却像是哀悼国家的沦亡。成群藏族人在圣城巴纳拉斯火车站下车。他们那一张张宽阔的、红润的脸庞绽露出迷惘的笑容,没有人听得懂他们讲的语言。他们只管呆呆地站在行李旁,茫然不知所措。这些人披头散发,身上穿着臃肿的、脏兮兮的茶褐色衣裳,头戴毡帽,足蹬皮靴,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旅馆空荡荡的,国内航线的班机全都取消了。身穿黑西装的年轻经理和身穿“仆欧”制服的侍应生无所事事,三三两两站在走廊上,闷声不响。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兴起一个念头:我何不趁这个机会狠狠跟他们杀价,花点小钱,在这家豪华旅馆住几天。于是我走上旅馆门前的台阶,开始讨价还价,锱铢必较,我对经理说:“房租包括早晨的咖啡哦。”经理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包括早晨的咖啡。”
旅馆坐落在巴纳拉斯城的军营区,周遭杳无人踪,宛如一座死城。住在这儿,你会产生一个错觉:你是一个游民,擅自闯入别人的房子赖着不走。但在市区,你却嗅不到一丝战火气息。河边石阶上堆积着一捆捆木柴。一具具穿着华丽寿衣的尸体,躺在撒满鲜花、布满垃圾的河岸,卑微地等待火葬。偶尔从柴堆冒出的火焰,闪烁在恒河反射出的强烈阳光中,摇曳不定。家属们围聚在火堆旁,谈笑风生。河边那一排排用巨大的字体镌刻着各种名号的陡峭石阶,挤满游客,热闹得就像假日的海滩。虔诚的印度教徒三五成群,或伫立水中,或躺在遮阳伞下,或围聚在一位师尊身边,聆听他老人家的开示。年轻人站在一旁舒展四肢,自顾自做健身操。高耸的白色河堤后面,迂回曲折的街巷中,小贩们穿梭在阴暗但幽雅的(可惜地上四处散布着一堆堆牛粪)石造楼房之间,贩卖巴纳拉斯城的名产:玩具、丝织品和铜器。寺庙中身兼祭司和向导两职的小伙子,穿扮得整整齐齐,一身光鲜。他们一面嚼槟榔,一面口出秽言,诅咒拒绝捐献香火钱的观光客。
我到一座尼泊尔庙宇参观。根据《默里旅游手册》的说法,这座寺庙“被色情雕刻品弄得面目全非。这些玩意儿并不值得观赏,你可别受到接待员的诱惑”。接待员是一个小伙子,肩膀上披着一头长长的女用假发。我央求他带我去参观这些雕像。“瞧,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淡淡地说,“瞧,这是另一个男人。这家伙是个急性子,因为他老是催促那对男女:‘快啊,快啊!’”向导总爱捏造这类故事,讲给游客听。我可不喜欢这样的评注。色情艺术提供给人们的愉悦是非常短暂、非常虚幻的。我后悔没遵循《默里旅游手册》的指示。
吃午饭时,我请那位忧心忡忡的年轻经理打开收音机,让我听听新闻,前线传来的依旧是坏消息。旅馆经理站在我身旁,背着手,低头瞅着收音机——即使心情不好,他依旧不忘礼节。突然,我听见播报员提到“中国边防部队”,心中一动。
“经理先生,我们现在收听的是北京电台的广播!”
“这是‘全印电台’呀!我常收听它的广播。”
“只有中国电台和巴基斯坦电台的新闻,才会提到中国边防部队。”
“可是,这是英语新闻啊。你听,他的口音……奇怪,这个广播听起来很清晰。”
他说得没错。播报员的声音听起来既清晰,又响亮。我们试图转到新德里电台,但听到的却是嘎嘎声和电波干扰。接着,我们听到一个十分微弱、飘飘忽忽的声音。
第二天,战争结束了。有如变魔术一般,刹那间,旅馆又住满了客人。
战争结束了,但“紧急状态”依旧维持着。身为地方行政长官,这位高干必须继续巡视他的辖区,一方面鼓舞民心士气,一方面为国防基金募款。我跟他见面时,他刚结束一段巡视行程,收到地方人士致赠的一本相簿,里面张贴的几乎全都是他接见地方士绅或接受他们欢迎的照片。这会儿,我跟他手下几位干部坐在他那辆旅行车后座,翻看这些照片。车子行驶在一条典型的印度公路上:两条泥巴路夹着一条铺着碎石的狭窄车道。泥巴路上的土壤早已经被牛车车轮碾磨成细细的、厚厚的灰尘。这是典型的印度尘土:它不但损毁路边的树,也糟蹋了公路两旁一百码内的田野,行政长官的座车开抵每一座尘土飞扬的车站时,我们面对的总是千篇一律的欢迎仪式:接待委员会、花环、健美操表演、粗糙简陋的地方产品展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