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恋症(第3/3页)

他搅动着溪水,朝她追去。他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对岸。浸泡过的衣服死沉沉的,缠住了他,如同纠缠不休的塞壬,如同女人。他看见波动的水面映着繁星。最后,他终于爬到柳树的阴影下,双手所触之处都是湿漉漉、滑溜溜的泥巴。这儿碰到了树根,那儿摸到了树枝。他直起身子,听见衣服上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觉得衣服变轻了,随后又死沉沉的。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湿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一身湿衣黏糊糊的,有说不出来的难受,使他步履沉重,无法快跑。他能看见她的身体在没有月亮的暮色中犹如幽灵一般,眼下正朝山上爬去。他奔跑着,嘴里咒骂着,水从头发上滴落,粗劣的衣服和鞋子发出湿漉漉的埋怨声,诅咒着他的命运和气数。他觉得不穿鞋能跑得更快,于是一边看着她悄无声息地奔跑着像一团火似的,一边脱下鞋子,随后又向前追赶过去。潮湿的衣服如铅一般沉重。跑到山丘上的时候,他早已气喘吁吁了。她就在那儿,站在满月升起后的一块麦田中,犹如银色海洋中的一条船。

他跳进银海中去追她。趟出来的沟纹,打破了浓密月光下麦田的银色,使之向四周散开,最后消失在凝滞不动的、尚未收割的金色麦穗中。她远远地跑在前面,穿过麦田时的动静在他赶到时已经消失。他越过向两边起伏散开的麦浪,看见她的身影迅速地没入一片林子,宛如一根小小的火苗。随后,他再也没有看见她了。

他仍然在奔跑着,穿过月光笼罩、昏昏欲睡的麦田,疲惫不堪地跑进了那片林子。可是,她已经离去。在一阵阵不断涌来的绝望中,他趴倒在地上。可是,我还是抚摸了她!他心里想着,带着失望和钻心的痛苦,隔着潮湿的衣服感受着地面,感受着地面上的细树枝。

月亮游上来了,如同一只满载货物的平底船,正顺着蔚蓝色的信风上行。月亮用滚圆的眼睛心满意足地注视着他。他扭动着,想象着自己的身体正压在她的身体上,想到了黑暗的树林、落日和尘土飞扬的公路,希望自己并没有离开。可是,我还是抚摸了她!他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企图在这儿完成一次不可逆转的圆房。啊,她敏捷而慌乱的大腿!她的胸脯和乳房!不过,最好还是忘掉她是出于本能而逃之夭夭的。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他呻吟着,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他身上放松下来的肌肉空落落的,能感受到过去或明天干活时的信号,能感受到挥舞草叉和堆场的冲动。月亮安慰他,撬开了潮湿的头发,试图留下月影。他想到了明天,于是站了起来。那个烦人的神祇已经离去,黑暗与阴影只会嘲弄他。月光奔泻在一道铁丝网上。他知道这儿就是那条公路。

他感觉到了自己走路时搅起的尘土。他看见了地里银白色的玉米,黑漆漆的树林如倾倒而下的墨水。他心里想着飞快逃走的她,是多么像奔泻的水银,多么像一枚被抛掷的银币。不一会儿,镇子里的亮光映入了他的眼帘——法院房顶的大钟、亮堂堂的大街,尽管地界很小,好似一处仙境。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自己遗忘。眼下,他能想到的就是清醒、饥饿与劳动,还有让放松下来的身体躺到简陋的床铺上。

月光下的马路蜿蜒,单调地伸展在他的眼前。他的影子拖在了身后,如同一条亦步亦趋的狗。一整天的劳累和臭汗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等候在前面的是睡觉,粗茶淡饭,还有更多的劳动。也许还有一位姑娘像一首哀乐,穿着印花棉布衣,抵挡着炎热。明天,不吉祥的影子又要围着他转圈,只不过明天离现在还很远。

月亮上行得越来越高了,不久她就会从群山的另一侧溜下去,津津有味地回忆自己是如何把银光借给了树林、麦田、山丘,还有那绵延起伏、单调乏味的肥沃土地。在他的下方,谷仓被月光镀上了银边,筒仓变成了希腊人的梦,苹果树犹如喷泉刺破银光。小镇成了一座平展开来的月光平台,法院大楼透出的光亮在月光下变得暗淡无力。

劳累被抛在了身后,又在前方等着他;都是关于时间和生命的亘古不变的绝望。繁星犹如被揉碎了的鲜花,漂浮在黑暗的水面上,蠕动着向西方飘去。潮湿的双脚沾满了泥土。他缓慢地向山下走去。

1. 修昔底德,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2.爱奥尼亚,Ionia,古希腊时代对爱琴海东岸爱奥尼亚人居住地的称呼。爱奥尼亚柱式为古希腊三大柱式之一,纤细优美,优雅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