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

早上,有人敲门。

佐伊在自己的房间准备去上学,正换衣服、梳头什么的。杨柳在浴室洗漱。我在主卧里换衣服,刚穿上花呢裤子和吊带,羊毛衫还扔在床上。听见敲门声的时候,我正在匆匆忙忙地吹干头发。

我背着婴儿朝门口走,路过浴室的时候发现门没有关严。我透过门缝看见浴室镜子里的杨柳,她正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和我一样湿的头发,水珠低落在佐伊的衬衫上。一只眼画了黑色的眼线。她贴近镜子,准备画另一只,但是,她犹豫了。她扯下佐伊的复古水洗衬衫,使劲往下扯,直到露出胸部娇嫩的肌肤。我屏住呼吸,希望婴儿也别出声。她的手指抚摸着乳白色皮肤上的一个伤口。我看见她的乳晕改变了颜色。我情不自禁地靠过去想看得更仔细些,也许是牙印,门牙和尖牙留下的印记,咬得太使劲会留下痕迹的。用力过大会对皮肤造成永久的伤害。

又一下敲门声,我惊慌失措地离开,生怕杨柳看见我张口结舌地对着她的伤疤。不能让她看见。

格雷汉姆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咖啡上倒映着芝加哥城市的天空。看见婴儿,他从我身边挤过去,把咖啡放在餐桌上。“这就是我该感谢的那个前几个晚上一直闹的人吧。”他说,“你没告诉我有客人来。”他坐下,用脚踢出另一把椅子,让我和他一起坐在我家的餐桌旁。

“克里斯去哪儿了?”他问,巡视了一下一片狼藉的房间。婴儿的用品夸张地占据了大部分地方:洗碗池里扔着婴儿奶瓶,客厅地板上堆着尿片和湿纸巾,大门口的筐里放着冒尖的脏衣服,垃圾桶散发着可怕的粪便味儿。“这么早就去上班了?”他问,努力忍受着恶臭,不去擤鼻子。快七点了。

“纽约。”我说。坐在他旁边,古龙水的香味扑鼻而来,天竺薄荷的基调搭配醉人的咖啡香。我端起杯子,深吸了一口。

格雷汉姆还是那么整洁。满头金发一丝不乱,穿着合体的圆领衫和牛仔裤。他说他几乎都是从早上五点开始写作的。因为到了工作时间,他要扮演自由记者的角色,为网站、杂志,有时候还为报纸写稿子。他把清晨的时间留给自己喜欢的小说创作。几年来,他一直在创作一部小说,那是他的孩子,他的心肝宝贝,他希望有一天它能被摆在书店的架子上。我零星地读过一些内容,很不错。那是他喝了三四杯红酒之后,禁不住我的请求和恭维,卖给我的一个面子。我看过的部分确实不错。所以我雇他在我们的非营利性网站做文字编辑,帮助我制作宣传册,编写年度申请。写申请的那些日子,格雷汉姆陪着我熬夜,顺便干掉一两瓶我新近喜欢上的雷司令。半夜,我醉醺醺、晃悠悠地回家,感觉不到克里斯有半点的猜忌,如果换成我,一定少不了些许醋意。

当我脑子不清醒、逼着克里斯承认的时候,他说:“有什么可猜疑的?”接下来的话最伤人,“我实在想象不出你会成为他的菜。”我记得他扬扬自得的表情和大声说出这句话时的自信。

我花了好几天,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也没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格雷汉姆的菜,意味着我不是那些时常在他的床上、让我们共用的一堵墙咚咚响个不停、震得墙边架子上易碎的小玩意摇摇欲坠的迷人的、性感的女人。克里斯是这个意思吗?我对格雷汉姆来说还不够好?我是什么,我是隔壁一个被岁月摧残的女人,一个头发由棕色渐变成灰白色,皮肤打着褶皱的女人。我是朋友、红颜知己、密友,但是仅此而已。

或许,克里斯的真正意思是“女人”不是格雷汉姆的菜,他更喜欢男人。

我无从知晓。但是现在,坐在他的对面,我想,如果有另一种生活,在某一个平行的空间里,他会不会把我当作邻家女以外的人呢?

但是,我心里大部分装的还是杨柳,她正在浴室里抚摸自己外形受损的胸部。牙印,人类的牙印。

她出来了,好像受到我内心的召唤一般,站在走廊里。格雷汉姆转眼看向她,报以最让人销魂的笑容和礼貌的问候。杨柳什么也没说。我看出来她想要逃跑,但是她笑了,温暖热情,特别的友善。她以微笑作为回应。

格雷汉姆这淡淡的笑而不是满脸堆笑实在罕见。

“杨柳,”我说,“这位是格雷汉姆,我们的邻居。”格雷汉姆说:“你好。”

“你好,”杨柳说,“她醒了?”她问婴儿。我说是的。

杨柳问还有没有牙膏,我指给她看走廊尽头的储物柜。她一走开,格雷汉姆就转过身,好奇地看着我,仿佛从我这里获得了下一部小说的灵感似的,说道:“快讲讲。”他迅速把我腿上的婴儿和在储物柜里寻找牙膏的十几岁女孩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