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引流和荒漠[1](第6/7页)

争吵开始了,成人世界也渗透到孩子们中间,其中既有自私自利,又有势利和憎恨。第三条原则完全不可行,对一事无成的担心越来越强烈。大家没有提到的是,五百八十一个人的目标就隐含在他们的毁灭之中,他们出生的目标就在于一事无成。在他们提到这方面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预言。

真相大白,还有心灵处于封闭状态。流放,四年之后返乡。疑心越来越重,分歧产生了,十个一群二十个一组纷纷离开。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可是乐观没有消失——我们的共同点仍然有可能战胜使我们分崩离析的力量。

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身外一片寂静,一个黑洞洞的房间(百叶窗都放下了),什么都看不见(那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心中也是一片寂静,联系中断了(永远),什么都听不见(那里也没有什么好听的)。

寂静,就像一片荒漠。还有一个清爽的通气的鼻子(鼻腔中充满了空气)。空气,就像破坏文物的野蛮人一样,入侵了我最隐秘的地点。

消耗殆尽。我给引流了。神鸟帕拉汉萨,落地了。

(永远。)

噢,说说清楚,说说清楚吧。手术表面上是为了给我发炎的鼻窦引流,从而使我的鼻腔得以疏通,但它打破了我在洗衣箱里形成的那种联系,剥夺了我由鼻子带来的通灵术,使我再也没法召开午夜之子大会了。

我们的名字中也包含了自己的命运。在我们生活的国家不像西方那样,姓名无足轻重,在这里姓名不仅仅是声音,我们同样也是自己姓名的牺牲品。西奈包含魔术大师伊本·西那、苏菲派炼丹术士,也包含了月亮欣,就是哈达拉毛族古代的月神,它自有其联系的模式,也就是能在远处控制地球上潮汐的涨落。但欣也是S这个字母,像蛇那样弯弯曲曲,在这个名字里盘着毒蛇。翻译中也有巧合——在罗马体书写(虽然不是在波斯文草体)中,“西奈”也是真相大白之地、脱去你的鞋子、戒律和金牛犊的名字。但是在所有一切都说出来并且做好以后,在人们忘记了伊本·西那,月亮也落下去以后,在蛇隐藏起来真相大白以后,它就是沙漠的名字——代表了荒无人烟、寸草不生、尘土,也就是末日的名字。

在阿拉伯半岛(即阿拉伯沙漠)上,在先知穆罕默德的时代,还有其他的先知在传道,其中有处于阿拉伯半岛中心地带亚玛玛的巴努·哈尼发部落的马斯拉马、哈扎拉·伊本·萨夫万和哈利德·伊本·锡南。马斯拉马的神是拉赫曼,意为“特慈的”,如今穆斯林尊崇特慈的安拉。哈利德·伊本·锡南被派往阿勃斯部落,有段时间人们尊崇他,但后来他消失了。并不能因为有些先知被人超越或者被历史湮没,就说他们是骗人的。出色的人总是在荒漠中流浪。

“老婆呀,”阿赫穆德·西奈说,“这个国家完蛋了。”在停火与士气消耗殆尽之后,这句话老是挂在他嘴边。阿米娜于是劝他迁往巴基斯坦,她有两个姐妹在那里,等到她父亲死后,她母亲也会搬去。“一切从头做起,”她建议道,“先生,那会很不错的。在这个荒凉的小山丘上,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呀?”

因此归根到底,白金汉别墅最后还是交到了纳里卡尔女人的手里,在超过十五年以后,我们全家搬到了圣洁的国土巴基斯坦。阿赫穆德·西奈把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通过跨国公司可以把钱款转过去,我父亲对这些是很内行的。我呢,尽管因为要离开我出生的城市而有些依依不舍,但心头又感到一阵轻松,因为湿婆就像是精心埋着的地雷一样隐藏在这座城市里的某个地方。

最后,我们在一九六三年二月离开孟买。在我们动身那天我把一个旧铁皮地球仪拿到了花园里,将它埋在了仙人掌中间。在地球仪里,有总理的信,还有报纸头版上一张特大号婴儿照片,题目是“午夜之子”……这些东西也许算不上圣物——我不敢冒昧将我生命中这些小纪念品同哈兹拉特巴尔先知的头发,或者圣耶稣大教堂里的圣方济各·沙忽略的遗体相提并论——但它们也都是我过去生活的见证。一个踩扁的地球仪,一封发霉的信,一张照片。没有别的了,连银痰盂也不在内。除掉“铜猴儿”踩扁的地球仪之外,剩下的记录都封在信禁和恩霖阴那些合上的天书之内。无论如何,情况就是这样。

只是在我们登上“萨巴尔马提号”轮船,并且在卡奇沼泽地外停泊时,我才记起了老沙阿普斯特克,我突然想不知有没有人通知他我们要走了。我没有敢问,就怕答案会是“没有”。因此,就在我想到拆房子的工人开始干活,眼前出现工地上的画面时,我也想到了那个老头。我仿佛看见了机器把我父亲的办公室和我自己的蓝色卧室砸得粉碎,将仆人用的铁螺旋楼梯拉下来,把厨房(就是在那里玛丽·佩雷拉将内心的恐惧搅和到酸辣酱和酱菜里面)推倒,将游廊(腹中怀着石头一样沉重的婴儿的我母亲当年便坐在那儿)砸烂。与此同时,我仿佛看见一个巨大的铁球朝沙阿普斯特克先生的住处砸去,并且看见了这个疯老头脸色苍白、瘦弱不堪、舌头乱转,站在将要倒塌的房子顶上的光天化日之下,他的四周是摇摇欲坠的高楼和红瓦屋顶。老沙阿普斯特克多年不见阳光,如今干枯苍老,马上就要死去了。但我恐怕是将此戏剧化了,这些场面也许是我从一部老电影《失去的地平线》中看来的。在这部电影中,一些美丽的女人在离开香格里拉之后就很快干枯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