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松枝侯爵会见绫仓伯爵,看他依然无动于衷的样子,实在感到泄气,但侯爵所提出的要求,伯爵一概接受下来,这又使侯爵重新振作起来。伯爵表示,一切都遵照侯爵的旨意办理,他说,有侯爵夫人同行,心里踏实多了,又能极为秘密地将一切委托给大阪的森博士处置,这太幸运了,真是求之不得。今后的一切还请侯爵继续给予关照。
绫仓家方面仅有一个谨小慎微的条件,侯爵不得不答应下来。就是聪子离开东京之前,很想见上清显一面。当然不是两人单独见面,而是有双方的父母在场。只是看上一眼,也就死心了。只要能见上这一面,聪子答应今后从此不再会见清显……这本来出自聪子个人的意愿,但做父母的也只能应允。绫仓伯爵犹豫了一下,就把这事儿提了出来。
为了使这次会面更自然些,侯爵夫人的同行是很起作用的。儿子送母亲出外旅行,这是很自然的,那时见到聪子说说话儿,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事情一旦决定下来,侯爵采纳夫人的建议,将繁忙的森博士秘密请到东京来,十一月十四日,聪子出发前的一周之内,博士做客侯爵家中,暗暗监护聪子,一旦接到伯爵家的联络,立即跑去应急处理。
这是因为,聪子时时潜在着流产的危险。万一流产,博士就可以亲自处置,又绝不可对外部走漏风声。还有,漫长的大阪之行,一路都充满危险,博士暗暗乘坐另外的车厢待机行事。
对于这样一位妇产科专家颐指气使,剥夺人家的自由,侯爵是花了一笔大钱的。要是这些计划幸运地得到实现,那么聪子的旅行也就可以巧妙地躲过世间人们的耳目。为什么呢?因为妊娠中的女子坐火车旅行,这是世上谁都难以想象的一次冒险。
博士穿着英国制西服,他是个一丝不苟的时髦的绅士。他身材既矮且胖,面孔的长相像一位大老板。诊断时,枕头上铺一张高级奉书纸,每个病人诊断完毕,都要将纸胡乱团成团儿扔掉,重新铺上一张。这也是博士获得好评的一项内容。他待人热情、稳重,脸上总是带着笑意,找他看病的多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他医术超群,嘴巴严谨得像个牡蛎。
博士喜欢谈天气,其他再没有什么别的话题。不过,今天他大谈什么“天气炎热”,什么“每下一场雨就变得更加暖和”等等,特别富有魅力。博士喜欢写汉诗,他把伦敦见闻写成二十首七言绝句,编成《伦敦诗抄》自费出版。他戴着一颗三克拉的大钻戒,每次诊察之前,总是煞有介事地皱起脸孔,似乎很吃力地将戒指脱下来,随便扔在旁边的桌子上。然而,未曾听说博士将那枚戒指给忘了。博士的八字须始终像雨后的羊齿草一样,闪现着黯淡的光泽。
绫仓伯爵夫妇认为有必要带着聪子到洞院宫家告别一声,坐马车去太危险,只好请侯爵准备汽车,借山田的旧西服给森博士穿上,扮作执事,坐在助手席上,一同前往。幸好少亲王参加演习不在家,聪子只是在门厅向妃殿下行礼告别一下就回来了。一路上来往冒险,所幸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十一月十四日出发在即,洞院宫传话过来,说要差遣事务官前来送行,绫仓家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就这样,一切都遵照侯爵的计划顺利进行。绫仓全家和松枝家母子,在新桥车站会合,博士做在二等车厢一角,彼此装作互不相识。鉴于是前往会见尼门迹的一次拜别之旅,行动光明正大,谁也不会怀疑,所以侯爵特为夫人和绫仓全家预定了展望车厢的车票。
由新桥开往下关的特快列车,上午九点半从新桥发车,抵达大阪需要运行十一小时五十五分。
美国建筑师布里金斯设计、明治五年建造的新桥车站,内里以木柱为骨架,外壁用色彩斑斓的伊豆石砌成。如今石墙的颜色已经发暗,于十一月清澄的朝阳里鲜明地刻印着飞檐的影子。侯爵夫人想到回程时无人作伴,一个人孤孤单单,从现在起就有些紧张,所以她和紧抱着包裹坐在助手席的山田还有清显,几乎没有说话就到达车站了。三个人从停车的一侧登上高高的石阶。
火车尚未进站,左右线路夹持中的广阔的梭形月台,朝阳倾斜地照射进来,光线里飘舞着微细的尘埃。旅途的不安使得侯爵夫人接连不断地深深叹着气。
“怎么还没来?莫非出什么事了吗?”
夫人只管说着,山田的眼镜片里反射着白光,他只是恭谨地应付着,不知道回答些什么,夫人明知道他会这样,但还是禁不住要问。
“啊……”
清显看到心绪不宁的母亲,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他站在稍远的地方,呆然若失,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立正的姿势。他自己觉得垂直地倒在那里了,只是失去了重心,身子飘浮在空气中,直立着浇铸在那里了。站台上冷飕飕的,他穿着前襟镶着凸边儿的制服,挺着胸脯,苦苦地等待着,仿佛内脏都冻结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