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这天,大和原野长满黄茅的土地上,雪片儿随风飞扬。说是春雪吧,又太淡了,犹如无数白粉虫飘飘降落,天空阴霾,那白色弥漫空中,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来,这才看清楚是细小的雪粉。凛冽的寒气远比大雪普降的日子冷得多。
清显一直将头枕在枕头上,思考着如何向聪子表露自己的一腔至诚。昨晚给本多发了电报,本多今日定会赶到这里来的。凭着本多的友谊,也许能够打动门迹吧?但是,在这之前还有应该做的事,不妨一试。那就是不借助任何外力,独自一人表达最后的赤诚。细想想,自己尚未获得机会对聪子表露这种赤诚。抑或由于怯弱,一直躲避这种机会吧。
如今自己能做到的只有一件,越是病重,越要带病苦修,越是要孜孜以求,竭尽全力。这样的赤诚,聪子也许能感应到,也许不能感应到。然而,对眼下的自己来说,必须照此修行下去,心中才能获得平静。务必要见聪子一面,如此的期盼当初占据了他的全部灵魂,而今,灵魂自身开始活跃起来,似乎超越了原有的愿望和目的。
但是,他的整个肉体同游离出来的灵魂相对抗。高热和钝痛犹如沉重的金丝缝进全身肌肤,他仿佛感到自己的肉体编织成一块锦缎了。四肢的筋肉绵软无力,一旦抬起胳膊,裸露的肌肤立即出现鸡皮疙瘩,两只膀子比两只盛满水的水桶还要沉重。咳嗽一步步向胸底深入,宛若黑云如墨的高空,远雷殷殷轰鸣。甚至手指尖儿的力量也丧失了,倦怠而不由自主的身子,完全被一种实实在在的病热彻底征服了。
他在心里拼命呼喊聪子的名字。时光白白流逝,旅馆方面今天才发现房客生病了,于是想法把房间搞得暖和些,照顾得十分周全。但他顽固地拒绝看护和请医生。
午后,清显命令叫人力车,婢女犯起犹豫,报告旅馆老板。为了向前来劝阻他的老板显示自己很健康,清显必须从床上起来,当着老板的面,不靠任何人帮助,自己穿上制服和外套。车子来了,他把旅馆的人硬塞进来的毛毯裹住膝盖,出发了。虽然身上包得严严的,还是冻得直发抖。
清显透过黑色的帷幔,依稀看到雪片飘飞进来,心头随之泛起那个难忘的记忆。他想起去年那个雪天,他和聪子两人坐人力车赏雪的情景,心中一阵抽搐。实际上,此时他胸口正疼得难以忍受。
清显不愿龟缩在摇摇晃晃的晦暗之中强忍头疼的折磨,他干脆扯掉面前的帷幔,用围巾掩住口鼻,两只因发热而变得潮润润的眼睛,不断追逐着车外迷蒙的景色,这样反而要好些。如今,凡是促使他泛起内心痛苦的回忆,无一不使他感到厌恶。
人力车早已穿过带解町一个又一个逼仄的十字街口,直到远方烟雾迷离的山腹间的月修寺,全都是一马平川的田间道路。收割之后布满稻架的田地,桑园里干枯的枝条,还有夹杂其间的满眼青绿的冬菜,沼泽里透着几分暗红的枯芦和菖蒲穗……细雪霏微,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万物表面,立即融化了。而且,粘在清显膝头毛毯上的雪花儿,没等化成明显的水珠儿,就很快消逝了。
天空水一般泛白了,从那儿射下来稀薄的阳光。雪片儿经太阳一照,越发轻柔,好似灰尘一般。
到处都是干枯的芒草,随着微风飘拂不定。淡淡的阳光照射着低垂的穗子,上面的细毛微微发亮。原野尽头低俯的群山烟雾蒙蒙,而远方天际却露出一片黛青色。远山峰峦的白雪,耀目争辉。
清显头脑轰轰作响,眼前的风景使他想起,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同外界接触了。这里确实是个静寂的地方。晃动的人力车和沉重的眼皮,抑或扭曲和搅乱了这里的景色,然而,满怀苦恼和悲哀、于极不安定的状态中打发日月的他,很久没有面对如此明晰的风景了。而且,这里没有一个人影。
很快就要到达月修寺所在的山腹了,寺院周围绿竹森森,山门内坡道左右两排松树,也越发看得清楚了。当他看到竖着两根石柱的山门出现于弯曲的田间道路远方的时候,清显的心头涌起一阵痛切的思绪。
“今天要是坐着车子进入山门,再经过三百米直达内门,然后才下车,聪子肯定不会见我。再者,眼下寺院里会不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呢?比如一老说动门迹,门迹也终于改变主意,看我今天冒雪赶来,放我见聪子一面也未可知。不过,要是我乘在车上直闯进来,对方心中会有所感应,事情就会产生微妙的逆转,决不会让我见聪子的。我最后努力的结果,总会在寺院的人们心中留下结晶。如今,现实将众多的薄片聚合在一起,正要编织成一把透明的扇子,稍不留神,一旦扇骨脱离,扇面就会四散开去……退一步说,如果坐着人力车一直到达内门,聪子今天根本不见,到那时候肯定会引起自责:‘都怪我心不诚,不论多么艰难,如果下车徒步而来,这种不为人所知的赤诚,说不定能打动她的心,从而答应见上一面的。’对,绝对不能因心不诚而留下悔恨。不豁出性命是不可能见到她的。这一决心将把她推上美的峰巅。我正是为此而来的!”